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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又說:

  「你不要忘了,去年舞社火,就給你帶來了好事,說不定今年的社火,又會給你帶來好運氣。」

  吳摩西搖頭一笑。哪能舞一回社火,帶來一回好運氣?有頭一回,不一定有第二回。但不提社火吳摩西就把它忘了,一提社火,吳摩西心裡真癢癢起來。心裡癢癢不光圖個玩,而是比起瑣碎的日子,舞社火有些「虛」。所謂「虛」,是一句延津話,就像「噴空」一樣,舞起社火,扮起別人,能讓人脫離眼前的生活。當年吳摩西喜歡羅長禮喊喪,就是因為喊喪也有些「虛」。如今天天揉饅頭蒸饅頭賣饅頭,日子是太實了。正是因為太實了。所以想「虛」一下。當天賣饅頭到倪三打更。因是年前,吳摩西一個人,也把十鍋饅頭賣完了。推著空車回家,吳香香見饅頭賣完了,也有些高興。也是趁著吳香香高興,吳摩西洗了手臉,躺在床上,便與吳香香說起元宵節玩社火的事。吳摩西想著,雖然兩人平日不對脾氣,但共同從春天忙到年根,直直忙了大半年,該讓人喘口氣了。但出乎吳摩西意料,吳香香想也沒想,一口就回絕了。回絕不是吳香香不喜歡社火,而是吳摩西平日連饅頭都賣不好,不想著借過節將功補過,腦子裡還想著玩。耽誤生意倒在其次,而是吳摩西這人沒心,平日說他那麼多,看來都白說了。不是氣耽誤生意,是氣這個白說。但她不說白說,仍說生意:「你要去玩,生意誰做?」

  吳摩西:

  「我都想好了,先天頭裡發好面,平日五更起床,到時候我三更起床,揉面蒸好饅頭,白天不耽誤你賣。」

  吳香香:

  「我去做生意,你去玩,照我看,夜裡你也別蒸,白天我也不賣,咱都歇著。」

  吳摩西知道她說的是氣話,退一步說:「要不咱倆一人一天,輪著做生意,我隔一天一玩。」

  吳香香本不生氣,見他討價還價,就生氣了。生氣不是他退一步還要玩。而是平日以為他沒主意,誰知他主意大著呢,早想好了隔一天一玩。吳香香平日說的話,他聽不進去,原以為是他沒心,通過一個玩社火,知道他有心,就是藏著不說;如果平日有心,兩人就成了兩條心,不聽她的話,就成了故意的。這就不是一個白說不白說的事,是她上當受騙的事。吳香香柳眉倒立:「你明著是要玩社火,心裡到底是咋想的?大半年下來你啥也不說,磨磨蹭蹭,到底安的什麼心?你從來沒把這裡當家吧?你就想傍著我們娘倆圖個吃喝吧?現在吃夠了喝夠了,又開始玩了。你不這麼死乞白賴要玩,說不定我讓你玩;你死乞白賴要玩,我今年偏不讓你玩。你今年不但不能玩社火,還得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兒,夜裡你該蒸饅頭蒸饅頭,白天你一個人去街上賣,我在家歇著。你不是有勁玩嗎?那就把勁用到正地方。」

  吳摩西見她越說越多,已經把一件事說成了第三件事;已經說的不是社火,成了致氣。本不想回嘴。突然想起一句話;能想起一句有力的話,在吳摩西也不容易。吳摩西便脫口而出:「我是你男人,不是你雇的夥計。夥計到了年關還放假呢。我想玩就玩,你管不著!」

  吳香香見吳摩西這麼說,愣在那裡。這是吳摩西自「嫁」過來,說的第一句硬話。話硬吳香香也不怕,吳摩西說一句,她能說十句。但她什麼也沒說,抱起被子,去另一屋跟巧玲睡去,把吳摩西一個人撂在床上。接下來三天,吳香香皆與吳摩西分睡。吳香香跟巧玲睡在一起,巧玲屋裡,夜裡倒不用點燈了。兩人彆彆扭扭。年也沒有過好。到了元宵節頭前,吳摩西就沒隨老馮他們舞社火,仍在十字街頭賣饅頭。沒有舞社火這回事,去街上賣饅頭會是兩個人;出了這檔子事,吳香香說到做到,自己在家歇著,去十字街頭賣饅頭,就成了吳摩西一個人。吳香香:「自作自受,讓你跟我兩條心!」

  吳摩西歎息一聲,天天仍在十字街頭賣饅頭。但社火隊並沒有因為吳摩西沒來,就停了下來,仍像去年一樣,又在縣城鬧了七天。從陰曆十三,直鬧到陰曆二十。閻羅這個人,今年就換成了油漆匠小杜。雜貨鋪的老鄧,去年閻羅沒扮好,今年改扮媒婆。每天他們敲著打著,舞著鬧著,從十字街頭穿過。人山人海中。吳摩西邊賣饅頭,邊捎帶看上兩眼。或者,乾脆連這兩眼也不看了,埋頭賣饅頭,就當社火不存在。眼裡不存在,心裡倒更存在了。白天不看,夜裡不由自主,像竹業社的掌櫃老魯一樣,社火開始在腦子裡走。當時老魯腦子裡走的是晉劇,現在吳摩西腦子裡走的是社火。表面和吳香香睡在一起,腦子裡卻鑼鼓喧天。共工蚩尤、妲己祝融、豬八戒孫悟空、閻羅嫦娥,人物一個不少;挾肩提胯,仰臉頓足,一顰一笑,還有「拉臉」,過程一步不落。從縣城東街舞到西街;又從南街舞到北街。舞著舞著睡著了,夢裡又接著舞。有時又夢到社火隊人手不齊,老馮又在著急,四處尋找吳摩西來救場;或是自己坐在鏡前,正在畫臉,老也畫不好,但一筆一筆,描的似不是閻羅,而是嫦娥,身扮嫦娥舞著,又脫離了社火隊,一身長裙,飄著舞著,奔向了月亮,真成了女的。突然醒來,窗外雞叫了,覺得一切恍若隔世。五更雞叫,又得起來蒸饅頭。蒸完饅頭裝饅頭,然後推到十字街頭去賣。這樣腦子不停,連軸轉了三天,吳摩西沒舞社火,比舞了三天社火還累。正月十七這天上午,吳摩西在十字街頭賣饅頭,喊著賣著的間隙,竟睡著了。街上一些孩子在玩炮仗,見賣饅頭的睡著了,便將吳摩西兩簍饅頭給搶了。搶的也不是兩簍饅頭,每一簍都已賣出一多半。吳摩西猛地醒來,開始攆這些頑童。但抓住這個,跑了那個,有的孩子被抓,又故意往搶到手的饅頭上吐唾沫,就是將饅頭再搶回來,也無法賣了。中午,吳摩西推著空車回家,吳香香已聽說饅頭被搶的事。大人欺負吳摩西吳香香不急,連孩子都敢欺負他,吳香香急了。天天受人欺負,竟還想著玩社火。吳香香這次急跟以前的急不同,以前急是說吳摩西,或罵吳摩西;說了,也罵了,吳摩西還不長進;不長進沒什麼,遇事還跟她玩心眼;跟老婆有心眼,出門卻被一幫孩子給欺負了。見吳摩西進來,吳香香二話不說,揚手打了吳摩西一巴掌。打完,才找補一句:「你丟的是你自己的人嗎?你連俺吳家祖宗三代的人都丟盡了!」

  這是自吳摩西和吳香香成親以來,吳摩西挨的頭一回打。吳摩西本想還手,真打起來,吳香香也不是對手。但吳摩西沒打吳香香,只說了一句話:「去球!」

  轉身走了。意思是要跟吳香香一刀兩斷。吳摩西離開饅頭鋪,去了過去扛大包的貨棧。這時想起來,離開貨棧已有一年多光景;重回貨棧,仿佛就是昨天;跟吳香香過的這大半年日子,好像只是影子中的事。大正月裡,貨棧扛大包的夥計,都回家過年了。過年時也無貨可扛。無人也好,圖個清靜。街上又鑼鼓喧天,社火隊舞到了貨棧門前。本來身子又自由了,吳摩西可以去看社火,但吳摩西既沒心思出來看,也沒臉出來看。心裡亂想著,下午轉眼過去,到了晚上。吳摩西只顧賭氣從饅頭鋪出來,無帶鋪蓋,夜裡只好睡在稻草堆裡。貨棧牆角,扔著幾片裝大包的破麻袋,吳摩西便把麻袋片抻開,蓋到身上禦寒。第二天白天,又在貨棧待了一天。餓了,悄悄到貨棧對面老劉的燒餅鋪賒了幾個燒餅。吳摩西以為一天一夜過去,吳香香回過神兒會後悔,或會消氣,過來找他,或接著再吵。但吳香香沒有露面。這時吳摩西心裡又有些發虛,擔心吳香香真生了氣,也要跟他一刀兩斷,自己在饅頭鋪的生活,真要到此為止,從此又得重操舊業,沿街給人挑水,過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又後悔當初挨了一巴掌,不該賭氣離開饅頭鋪。就是跟吳香香打起來,跟吳香香的線頭也不會斷;現在把線頭給揪斷了,怎麼續上去呢?說話又到了晚上,吳香香還沒有來。吳摩西歎息一聲,又扯開麻袋片,準備睡覺。剛要睡著,聽到有動靜,仰身坐起來,發現巧玲站在自己面前,正在喘氣。吳摩西以為巧玲和吳香香一起來的,吳香香在門外等著,讓巧玲進來喊他。人不來找他,吳摩西心裡有些發虛;有人來找,吳摩西反倒又賭起氣來。

  吳摩西:

  「讓你媽進來,我跟她有話說。」

  巧玲:

  「我媽沒來。」

  吳摩西吃了一驚:

  「那你跟誰來的?」

  巧玲:

  「我自個兒來的。」

  吳摩西心裡又開始發虛:

  「你媽讓你來的?」

  巧玲搖搖頭:

  「我媽讓我一輩子不理你,是我自個兒偷偷跑來的。」

  吳摩西突然想起什麼:

  「你不是怕黑嗎?怎麼跑這麼遠來找我?」

  巧玲哭了:

  「我想你了。明天該去白家莊拉麵了。」

  吳摩西潸然淚下。起身,拉起巧玲的手,重回了饅頭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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