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句頂一萬句 | 上頁 下頁
五七


  吳香香有個女兒叫巧玲,這年五歲了。巧玲從小調皮,一歲多的時候,她玩的時候,總得有人看著她;稍不留意,她不是打碎了桌上的燈盞,就是在灶懷裡玩火,燃著了柴草,得趕緊用水潑滅,不然房子就燃著了。巧玲三歲那年,得過一場大病。起初是小病,中秋節吃月餅,吃壞了肚子,拉些痢疾。姜虎和吳香香沒當回事,也是圖省事,讓她誤吃了江湖郎中幾顆藥丸,痢疾倒是止住了,開始發高燒。姜虎只好回頭再找正經的藥堂。縣城北街老李家有一個「濟世堂」,「濟世堂」有一個坐堂的中醫叫老繆。讓老繆看過,巧玲又吃了老繆幾服中藥,高燒仍是不退,脖子向後肘著。薑虎只好雇馬車到新鄉「三味堂」。巧玲吃了「三味堂」幾服中藥,高燒退了,頭也回到了脖子上。肚子又開始拉東西。這次不拉痢疾,開始拉蟲子。拉出的蟲子倒也不大,芝麻粒大小,但每次能拉出十來粒,在糞便裡湧動。一粒看著不大,十來粒滾到一起,擱在人肚子裡就受不了。巧玲天天捂著肚子喊「哎喲」,一個月下來,瘦得像個小鬼。薑虎只好又雇馬車到開封「懸壺堂」。吃了「懸壺堂」幾服中藥,蟲子終於不見了。臉上又開始出癍疹。又雇馬車到汲縣「回春堂」去看癍疹,前後去了三次,吃了「回春堂」二十多服中藥,臉上的癍疹才一點點消退,人漸漸胖了起來,有了個人模樣。一場病看下來,前後花了半年時間,百里之內的藥堂。算是跑遍了。本是一泡痢疾,螞蟻般的事,最後拐了幾道彎,變成了一頭大象;本為圖省事,反倒多花出去幾十倍的工夫,幾十倍的錢。更讓姜虎和吳香香懊惱的是,巧玲病是好了,但從此落下個膽小。過去無法無天,現在變得膽小。她這膽小不是一般的膽小。一般膽小是見啥怕啥,巧玲膽小是只怕外邊,不怕家裡。外面天一黑她怕。街上一有熱鬧,別的孩子是往街上跑,巧玲是往家裡跑。與別人家孩子鬧了彆扭,別的孩子打她,她不敢還手,只會哭,但在家裡,似換了一個人。仍敢玩燈玩火,敢跟吳香香頂嘴;吳香香說東,她非說西,吳香香讓她攆狗,她非攆雞。但在家裡仍怕天黑。吳摩西沒「嫁」吳香香之前,她夜裡得跟娘睡;吳摩西來了之後。她只好一個人睡,但夜裡睡覺,屋裡得通宵點燈。吳香香嫌她是夾尾巴狗,只會在家裡汪汪,不太喜歡她。吳摩西進門之後,一開始和巧玲不熟,兩人互不來往;後來熟了,倒有些脾氣相投:共同不喜歡外邊。吳摩西與吳香香說不著,與巧玲說得著。巧玲與吳香香頂嘴,與吳摩西不頂嘴,能說到一起,哪裡還用頂嘴?饅頭鋪蒸饅頭要買白麵,十天一次,吳摩西要到四十裡外白家莊老白的磨坊拉麵。縣城也有磨坊,但白家莊老白磨坊的面,每斤要比縣城磨坊便宜二厘;面的黑白,也差不到哪裡去。一斤差二厘,一次拉兩千斤面,也差出四塊來錢。四塊來錢,是賣一天饅頭的賺頭。所以十天一次,要去白家莊拉麵。從縣城到白家莊,去時四十裡,回來四十裡,共八十裡,套一個毛驢車。要走一天時間。吳摩西去白家莊拉麵,就不用到十字街頭賣饅頭。去拉麵的時候,巧玲愛跟吳摩西去白家莊。吳摩西在別人面前不會說話,但跟巧玲在一起,嘴倒變利索了。趕著毛驢車,兩人邊走邊聊。吳摩西問:「巧玲,昨晚做夢了嗎?」

  巧玲:

  「做了。」

  吳摩西:

  「啥?」

  巧玲:

  「水淹了床。」

  吳摩西:

  「你幹啥了?」

  巧玲:

  「我騎了一頭牛。」

  巧玲給吳摩西叫「叔」,不叫「爹」,這樣稱呼吳摩西,起先是吳香香的主意,後來叫順了嘴,就沒再改口。吳摩西對自己叫啥都不在乎,才有了今天的「吳摩西」,對一個外來的稱呼,叫「叔」或是叫「爹」,倒也不大計較。往往毛驢車一出縣城,巧玲就說:「叔,今天要早點回來。」

  吳摩西知道巧玲怕天黑,從白家莊回來得晚,就會走夜路。但吳摩西看看天,故意逗她:「剛出門,日頭就老高了;到了白家莊,還得裝面;接著還要打尖;往回走,怎麼也得趕上天黑。」

  巧玲:

  「要是天黑了,你還讓我鑽到被窩裡,把口紮嚴實。」

  每次去白家莊拉麵,吳摩西都帶上一床被窩。如果天黑,巧玲就鑽到被窩裡,讓吳摩西用麻繩將被窩紮上;紮上口,巧玲就覺得把天黑擋在了外面。吳摩西:「給你紮上口,你不能睡著,得跟我說話。」

  巧玲:

  「我不睡著,跟你說話。」

  但如趕上天黑,十次有八次,巧玲在毛驢車的被窩裡睡著了。一開始沒有睡著,但話說不上十句,就睡著了。吳摩西「嫁」吳香香時,還嫌寡婦帶一個孩子;現在看,幸虧有這個巧玲。一家三口,就這麼磕磕碰碰,過了下來。唯一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吳摩西和吳香香在一起好些日子,吳香香不見有喜。有喜無喜,吳香香倒不著急;就是有喜,再生個吳摩西?吳香香不著急,吳摩西也不敢著急。再說,這也不是著急的事。轉眼秋去冬來,就到了年底。一到年底,大家都開始張羅過年的東西。也是饅頭鋪生意最好的時候。平日一天蒸七鍋饅頭,現在一天蒸十鍋饅頭,還不夠賣。臘月二十七這天,吳香香在家盤帳,吳摩西一個人到十字街頭賣饅頭;買饅頭的人多,吳摩西嘴不停,手也不停,忙得滿頭大汗。這時縣城東街賣熏兔的老馮來到饅頭攤前,老馮是個豁嘴,先說:「饅頭不白呀。」

  吳摩西仰起臉,見是老馮,知是開玩笑,笑了。老馮:「心裡癢癢了沒有?」

  吳摩西不知老馮指的哪一方面,腦子有些蒙。老馮:「眼看又到年底了,該玩社火了,你還得來呀。」

  吳摩西恍然大悟,又笑了。想起豁嘴老馮還是社火會的會首。一年下來,先在縣政府種菜,如今只顧蒸饅頭賣饅頭,把個社火給忘了。去年不玩社火,他還進不了縣政府,接著還成不了親。正是因為成親,今年不比去年,如是去年仍在挑水。吳摩西能馬上答應會首老馮。但今年「嫁」了吳香香,玩社火要玩七天,會耽誤做生意,吳摩西就不敢自專。雖然玩社火是在元宵節,饅頭生意沒有年前好,但元宵節串親趕廟會的人多,饅頭也比平日好賣。老馮見他不回答,也知他做不了吳香香的主,便說:「年前給我回信。只要你答應,閻羅還是你的,讓雜貨鋪的老鄧,去扮媒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