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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老薑:

  「那你啥意思?」

  吳摩西:

  「兩家永不來往。」

  老薑想了想,拍了一下大腿:

  「你說得也對,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永不來往,就是兩家永遠和好。」

  吳摩西渾身是血,拎著兩葫蘆棉籽油。從南街往西街走。這時圍觀者人山人海,不亞於元宵節鬧社火。「吳摩西大鬧延津城」,從此成了一個話題,幾十年後,還在延津流傳。吳摩西往回走的時候,心裡倒開始後怕,後脊樑一陣陣出冷汗,腿一走一軟。今天能活著回來,算是命大。待進得饅頭鋪,吳香香見他得勝而歸。一把抱住他,親他的臉:「親人。」

  吳摩西一身狗血,站在那裡。除了覺得渾身馬上要散架,突然覺得這個親著喊他「親人」的人,他與她不親。

  姜虎在時,薑家饅頭鋪一天蒸七鍋饅頭。頭天晚上發三缸面;第二天五更雞叫,夫妻倆起床,開始揉面,蒸三鍋饅頭;每鍋罩七個籠屜,每個籠屜放十八個饅頭;待蒸好,卸下三百七十八個饅頭,放到兩個饃簍裡,這時天剛放亮,將饃簍裝車,推到十字街頭去賣。一個早上,一個上午,能將饅頭賣完。下午再蒸四鍋。待蒸好,卸下五百零四個饅頭,再推到十字街頭去賣。這一賣要到夜裡。天黑了,點上麻油燈,一直賣到倪三打更。收攤子回到家,接著發麵。姜虎死後,剩吳香香一個人,吳香香每天改蒸四鍋饅頭。早上兩鍋,下午兩鍋,夜裡不賣。現在「娶」了吳摩西,吳家饅頭鋪又恢復到每天蒸七鍋饅頭。頭天晚上發麵,第二天五更蒸三鍋饅頭,下午蒸四鍋饅頭,推到十字街頭去賣,一直賣到夜裡,倪三出來打更。「吳摩西大鬧延津城」之後,倪三也吃了一驚,過去不見吳摩西說話,見他就躲,原來竟敢殺人,一時摸不清吳摩西的來路,倒對吳摩西客氣許多。倪三的客氣不在嘴上,見了吳摩西,仍睖著眼,有時還往地上吐一口唾沫,意思是:「你敢殺別人,可敢殺我?」

  但倪三家一斷頓,就去集市的攤鋪上亂拿東西。拿張家的蔥,王家的米,李家一條子肉。過去姜虎賣饅頭時,倪三還拿過薑虎的饅頭;如今換成吳摩西賣饅頭,倪三倒從無拿過吳家的饅頭,證明心裡給吳摩西留著面子。吳摩西當時大鬧延津城也是虛張聲勢,陰差陽錯殺了一隻狗,現在見了倪三,也不借題發揮,雙方不遠不近,保持一段距離。

  日子一天天過去,半年饅頭賣下來,吳摩西發現自己不喜歡賣饅頭。發麵、揉面、蒸饅頭是個力氣活,他倒不怵;賣饅頭不用出力,他倒不喜歡。不喜歡賣饅頭不是不喜歡饅頭或賣,而是賣饅頭老得跟人說話。前年跟師傅老曾學殺豬時,到了年關,師傅老曾的老寒腿犯了,走不得路,吳摩西那時還叫楊百順,一人上陣,出門殺豬,老得跟人打交道,跟人說話,心裡就有些犯怵。但賣饅頭的犯怵和殺豬時的犯怵又有不同。殺豬時跟人說話,應對的只是一頭。一天只在一個主顧家殺豬,頂多兩家,還好應付。而且殺豬主要是殺,說話還在其次;就是說話,在張家殺豬,與在李家殺豬同一個套路。話準備一套,可應付多家。如今賣饅頭是在十字街頭,買饅頭者人多嘴雜,一人一個長相,一人一個脾氣,一人一個說話的路數。做生意跟人說話。又與平日說話不同,平日說話照著自己的心思,做生意得照著別人的心思,見什麼人說什麼話,一天饅頭賣下來,賣饅頭不累,說話累,到了倪三打更,渾身像散了架。這時想起來,還不如過去給人挑水,挑水不用多說話,只講出把子力氣;一個挑水的,主顧還討厭你多嘴多舌。在十字街頭賣饅頭,有時也碰到熟人,如牧師老詹、竹業社掌櫃老魯,還有賣蔥兼給老詹騎腳踏車的小趙,與生人說了半天話,見到他們,倒覺得親切。接著又覺得,日子過得累不單是不喜歡賣饅頭,比賣饅頭更累的是,他與吳香香不對脾氣。不對脾氣不是說她曾唆使吳摩西殺人,吳摩西與她不親;比讓去殺人更讓人頭疼的是,過起瑣碎日子,兩人說不到一起。殺人是一時的事,過日子可是細水長流。吳摩西跟人說話吃力,吳香香跟人說話不吃力。兩個人在說上不一個秉性,辦起事來就更加不一樣了。吳香香看吳摩西賣一天饅頭下來,因為個說,就累得渾身像散了架,先在嘴上,就有些看不上他。看他舞社火,能把閻羅舞成潘安;到得眼前,卻是一個悶嘴葫蘆,連話都說不到點上,何況做?在外邊不會說話還在其次,兩人回到家裡,不管是發麵,或是揉面,或是蒸饅頭,吳摩西也皆無話。甚至夜裡到了床上,幹起那事,吳摩西也無話墊著,上來就幹,讓吳香香哭笑不得,幹比不幹還讓吳香香憋得慌。吳香香娘家是吳家莊一個皮匠,她爹就是個悶嘴葫蘆,她娘是個快嘴。她爹一天說不了十句話,她娘一天得說一千句話;話多不一定能占上風,還看誰能說到理上。問題是她爹話雖少,但句句也說不到點上;她娘話多,不管在不在點上,都將那十句給淹了。吳家莊都知道,老吳家是老婆做主,男人只是個擺設。吳香香在說話上像她娘。但她娘不識字,話雖然多,一多半是胡攪蠻纏;吳香香上過三年私塾,話能往理上說,不但能往理上說,偶爾還能抓住事情的骨節,正是因為這樣,更能挑出人的毛病。吳香香當初嫁給姜虎,薑虎雖也不愛說話,但脾氣強,動不動就打人,吳香香降不住他;「娶」了吳摩西,吳摩西雖然大鬧過延津城,但日子過久了,發現他為人做事處處懦弱,便知道他的大鬧延津城也是一時逞能,也就處處不怵他,反倒事事壓他一頭。漸漸,在吳家饅頭鋪。也像吳家莊老吳家一樣,十件事有九件事,全由吳香香做主。吳香香像個男的,吳摩西倒像女的,吳摩西「嫁」給吳香香,倒也名副其實。到十字街頭賣饅頭,有時是吳摩西一個人,有時是夫妻兩個人,全看家裡忙閑。如果是夫妻兩個一塊賣饅頭,來買饅頭者,皆與吳香香說話,不與吳摩西說話,好像吳摩西是個擺設。一些浪蕩子弟,買饅頭時,也與吳香香說些風話,占些嘴上的便宜;吳香香也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浪蕩子弟拿起簍裡的饅頭,在手裡掂了掂:「饅頭不大呀。」

  吳香香知道他說的是另一個意思,便說:「給你蒸個山?你吃得下嗎?」

  浪蕩子弟盯著吳香香的胸脯:

  「也不白,沒那個饅頭白。」

  吳香香皮膚白,在縣城是出了名的。吳香香:「那個饅頭白,你吃了得給我叫娘。」

  吳家饅頭鋪平日蒸饅頭,逢年過節,也蒸包子。浪蕩子弟:「哎喲,包子裡沒餡呀。」

  或者:

  「餡裡沒肉。」

  吳香香知他說的也是另外的意思,朝地上啐了一口:「給你包裡一頭牛?出來頂死你?」

  浪蕩子弟並沒占著一句便宜,還被吳香香拐著彎罵了一頓。眾人都笑了。因是說笑話,不能當真,吳摩西也笑了。這些應對的話,吳摩西就想不起來,倒也佩服吳香香的腦子。或者說,吳香香跟薑虎過的時候,吳香香的口才被薑虎壓住了;現在換了吳摩西,吳香香就成了吳香香。賣饅頭有吳香香在,饅頭就賣得快,好像大家不是來買饅頭,而是來聽吳香香拐著彎罵人;吳香香不在,剩下吳摩西一個人,饅頭就賣得慢,一直賣到倪三打更,還要剩些筐底。夜裡回去,吳香香見饅頭賣得不如意,便說吳摩西。如果吳香香心情好,就是小說;如果心情不對,就是大說,直把吳摩西說得頭昏腦漲。好像吳摩西活了二十年,連說話辦事都沒學會,一切得從頭再來。就是從頭再來,一切從何人手呢?吳摩西又想,一個人總被另一個人說,一個人總被另一個人壓著,怕是永無出頭之日。但又想,縣長老史已經走了,自己已被新縣長老竇趕了出來,與沿街挑水比,總算有個家,每天能吃得飽。身上穿的,也比過去體面許多,不被吳香香壓著,自己還能到哪裡去?還是有求著別人的一面。面上求著別人,話上就得吃些虧,也不全是口才的問題。便也不再多想,遇到吳香香說他,他想起話來,就回一嘴;想不起來,就悶著頭不說話。十次有八次,想起的時候少,想不起的時候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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