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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老史走後,延津的縣長換成了老竇。老竇是專員老耿遴選的,是他姥娘家一個表弟。上回延津縣長小韓被撤,省長老費推薦老史,就內舉不避親,這回老耿也不避親了。老竇是行伍出身,在隊伍上當過團副,戰場上打瘸一條腿,從隊伍上退了下來。一個瘸子,性子卻躁,說一句話,帶三個「雞巴」。老竇愛說的一句話是:「少雞巴跟我囉嗦,我他媽是個丘八。」

  丘八不韜光養晦,所以不喜種菜,本性不改,喜歡打槍。上任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縣政府後院的菜園子,改成了靶場。自此,延津縣城一天到晚槍聲不斷,生人以為起了戰爭,其實是延津的縣長在打槍玩。這槍聲,倒是鎮住了外來的賊,延津的社會治安,一下反倒變好了。延津的治安變好了,但菜園子被改成了靶場,吳摩西馬上失業了。春天種下的菜,也被老竇一高一低兩隻馬靴踏得稀爛。吳摩西得罪過前任縣長老史,老史沒把他趕走;新上來的老竇,吳摩西與他只見過一面,老竇只對他說了一句話:「種什麼雞巴菜,滾蛋!」

  吳摩西只好滾蛋,回到「吳記饃坊」,專心揉饅頭。吳摩西傷心之餘,也有些慶倖,多虧半年前入贅到「吳記饃坊」,現在有個退路,不然仍得流浪街頭去給人挑水。當時入贅不入贅,他還拿不定主意,曾找牧師老詹商量;老詹看透他的情形,倒贊成他入贅;老詹一輩子傳教不見起色,但關鍵時候,倒給吳摩西指點了迷津。吳摩西又有些感激老詹。老詹唯一沒說准的是,當時不讓吳摩西把命運系到老史身上,說老史這個人靠不住;誰知到頭來不是老史靠不住,是頂替老史的人靠不住。不能種菜回家揉饅頭,對吳摩西倒無大礙,吳香香卻覺得上了吳摩西的當。當初她找吳摩西除了為找個男人,還想找個靠山;現在一夜之間,身後的靠山說坍就坍了,吳摩西又成了吳摩西;靠山一失去,吳摩西就不值錢了,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要錢沒錢,要人沒人,後悔當初打錯了算盤。全不知她不是上了吳摩西的當,是上了縣長老史的當;也不是上了縣長老史的當,是上了省長老費的當;也不是上了省長的當,是上了總理衙門的當。不管上了誰的當,吳摩西成了吳摩西,「吳記饃坊」的饅頭就成了個饅頭。吳摩西成親時,老史曾題過「敢作敢為」四個字,一氣之下,吳香香將製成的牌匾從門頭上摘下來,用刀給劈了。題字人一倒,不劈也成了笑柄。

  原以為靠山失去只是個饅頭,沒想到吳摩西回「吳記饃坊」揉饅頭賣饅頭的第二天,就被倪三打了一頓。被人從縣政府趕出來,不是件多麼光彩的事,吳摩西回到饅頭鋪,想在家躲幾天,再出門見人。但吳香香覺得,既然縣政府的差事丟了,吳摩西就該將功補過,多給饅頭鋪出力,除了在家裡揉饅頭和蒸饅頭,還得替她到十字街頭賣饅頭,她好在家裡張羅別的。吳摩西害怕到了十字街頭,碰到釘鞋的老趙,賣熏兔的豁嘴老馮,棺材鋪的老余……吳摩西為啥從縣政府被攆出來,他們肯定要問個底掉,一時也與他們解釋不清。但吳摩西又不好說怕出門見人,便說自己過去沒賣過饅頭,只賣過豆腐,隔行如隔山,能不能停兩天再上街。他搔著頭:「不知道咋吆喝呀。」

  吳香香馬上急了:

  「過去你在縣政府當差,天天圖個清靜;現在就剩下光身一人,難道還讓一個女人家抛頭露面,你一個大老爺們兒,倒在家裡坐著?」

  吳香香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於是第二天五更起床,揉過饅頭,蒸過饅頭,天也亮了,吳摩西便推著饅頭車出門,硬著頭皮向十字街頭走去。過去這個時候,是去縣政府上差的時候,又對老史和種菜有些留戀。推著饅頭車正走著,打更的倪三趔趄著腳步。從一條胡同裡鑽出來。大老遠就喊吳摩西:「那誰。你站住。」

  吳摩西站住,倪三斜睨著眼睛:

  「當初你娶親時,為啥不請我喝喜酒?看不起我老倪?」

  吳摩西哭笑不得。娶親已是半年前的事,為何今天又重新提起?就算是昨天娶親,二人非親非故,為啥非得請他喝酒?自己結一門親事,當初連爹娘兄弟都無告知,別說一個外人打更的。這跟看起看不起人是兩回事。吳摩西以為倪三喝醉了,不與他計較,轉身要推車走。沒想封倪三大步奔來,不由分說,一腳將吳摩西的饅頭車踢翻,饅頭登時滾了一地;又一腳踢翻吳摩西,掏出兩個醋缽大似的拳頭,照吳摩西臉上亂打:「誰給你撐腰,你敢看不起倪大爺?這氣我憋了半年了,今天也讓你知道知道,馬王爺長著三隻眼。」

  一時三刻,吳摩西臉上似開了個油醬鋪,紅的,黑的,絳的,從鼻口裡湧出來。天亮正是趕早市的時候,許多人便上前圍觀,見是倪三打人,也無人敢勸。倪三打累了,才仰起身,指著吳摩西:「給我滾回楊家莊,這裡沒你待的地方。不然我見你一回,打你一遍!」

  趔趄著腳步走去。吳摩西這才聽出些話頭,倪三打他,並不為成親沒請他喝酒,背後另有原因。吳摩西挨打是在上午,下午,給吳摩西說媒的驢販子老崔,也挨了倪三一頓打。倪三打老崔,比打吳摩西下手更狠,將老崔一隻胳膊都打折了。不管是吳摩西或是老崔,兩人過去皆蒙在鼓裡,現在每人挨了一頓打,終於明白,這親也不是好結的。媒情之外,還有許多其他緣故。追根溯源,明白倪三背後,有薑家指使,倪三收了姜龍薑狗的東西,現在來替薑家出氣。過去吳摩西在縣政府,無人敢招惹他;如今吳摩西被新縣長老竇趕了出來。他們就把仇報到了今天。驢販子老崔,也跟著吳摩西吃了掛落。驢販子老崔挨打之後,並不怪倪三,開始怨恨職業說媒者老孫。明知前邊是個火坑,半年前自己不跳,唆使別人跳。挨打不算受欺負,被人蒙了,就算受欺負了。挨打之後,老崔沒找倪三說理,托著折胳膊,來到縣城東街老孫家。老孫也聽說今天吳摩西和老崔分別挨打的事,隔著門簾,見老崔來了,慌忙又躺在床上裝病。待老崔進屋。來到他床前,他閉著眼睛呻吟:「老了,天天七歪八病的。」

  又伸出一隻手,有氣無力地說:

  「這一回不同往常,五天了,水米沒打牙。」

  老崔一把將被子給他掀開:

  「還他媽裝,老東西,我跟你沒完!」

  老孫見老崔急了,只好翻身坐起,不裝了。開始一迭連聲地向老崔賠不是:「兄弟,啥也別說了,怪我。」

  又說:

  「半年了,以為事情過去了,誰知道又翻舊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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