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句頂一萬句 | 上頁 下頁
五四


  又說:

  「當初想著開個玩笑,沒想到差點出了人命。」

  又說:

  「先看胳膊,不管花多少錢,我出。」

  看老崔仍一腔怒氣,忙伸過自己的臉:「你要還不解恨,再打我一頓。」

  倒弄得老崔哭笑不得,下決心今後專心販驢,不再說人的事。這倒正中了老孫的下懷。

  吳摩西挨打之後,頭是暈的。一是倪三拳頭大,二是沒有防備,一拳一拳,皆打在臉上。待倪三走後,從地上爬起來,手一抹臉。沾了一手血;從地上撿起土饅頭,放回車上饃簍裡,饅頭成了紅的,饃簍也沾滿血跡。當眾挨打,比從縣政府被趕出來還丟人,吳摩西不好再去十字街頭賣饅頭;饅頭成了血饅頭和土饅頭,也沒法再賣。頂著一臉花,也不敢回家,只好推起饅頭車,先去了過去挑水時住的貨棧。打一盆水,先洗頭臉,撣了撣身上的土;又打一盆水,把車上的饅頭,一個個擦乾淨;擦完饅頭,又擦饃簍;待上下收拾乾淨,才推起饅頭車,回到西街饅頭鋪。出門挨了一頓打,不是件有臉的事,吳摩西想將這件事瞞下,等回過神兒來,再慢慢料理。但清早出門,轉頭又回來了,得給吳香香編一個理由,想出的理由。準備說腸子疼。一手推車,一手捂著肚子進了家門,沒想到吳香香已經知道他挨打的事,正淚一把鼻涕一把,坐在老魯送的竹椅上哭。吳摩西知道事情瞞不住了,將手從肚子上移開,輕描淡寫地說:「沒事,一句話說戧了,兩人就打了起來。」

  吳香香又哭:

  「挨打就是挨打,別說也打了別人。」

  吳摩西看又瞞不住,說:

  「還好,沒傷著筋骨。」

  吳香香倒沒說筋骨的事,而是說:

  「我當初找你,不光圖你在縣政府。」

  吳摩西:

  「啥?」

  吳香香:

  「聽說你過去殺過豬,想著能支撐門面;沒想到你賣饅頭頭一天,就挨了打。」

  吳香香不提這個話頭,吳摩西還把自己過去的職業給忘了;經她一提,熱血開始往上沸騰。

  吳香香:

  「沒你的時候,我沒受過這麼大委屈;有了男人,男人倒被人欺負。這要開了頭,你天天挨打。饅頭鋪的生意也別做了。」

  又說:

  「你以為打你只為打你,人家的意思,是要趕咱們走。你要有地方讓俺娘倆落腳,我現在就去收拾東西;你要沒地方落腳,還想在這個地方跟俺娘倆混下去,你想忍過去,怕是人家也不答應!」

  又說:

  「孩子他爹在的時候,別說是人,就是蒼蠅蚊子,也不敢落下叮一口;自他一死,我們就成了沒用的人了。」

  接著拍著地又哭:

  「我那苦命的人哪。你咋走得這麼早哇。」

  似在哭薑虎,又似在說吳摩西;似在說吳摩西,又似在將吳摩西。吳摩西聽後,覺得吳香香說的也有道理。倪三今天打他,如果僅僅為了個打,似還能忍過去;如是要趕他們走,吳摩西卻沒地方去。吳摩西一個人有地方去,隨便混個差事,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饑;現在帶著老婆孩子,就沒地方去了。唯一可以落腳的地方,就是楊家莊。不說楊家莊吳香香願不願去,就是吳香香願去,吳摩西也不願去。半年前成親,他沒有告知老楊,兩人也算徹底掰了。這些年從殺豬起,到去染坊挑水,到跟老詹當徒弟,去老魯的竹業社破竹子,再到淪落街頭挑水,到去縣政府種菜,到入贅「吳記饃坊」,一步步走來,沒有一步不坎坷;步步坎坷,好不容易有個安生日子,有人又要趕自己走。步步坎坷沒把吳摩西逼到絕路,一個互不相干的倪三,倒把他逼到了絕路。吳香香哭聲越來越高,吳摩西心頭的火苗也越躥越高,突然轉身去了廚房,待出來,手持一把薑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吳香香看他拿刀,止住哭問:「幹啥去?」

  吳摩西:

  「我去殺了倪三。」

  吳香香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知道你就是這個,打你的是倪三,背後指使打你的人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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