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句頂一萬句 | 上頁 下頁
五二


  老費省長已當了十年,國民政府換了幾屆,老費在河南還紋絲不動,也算老資格了。正因為是老資格,總理衙門又新換了一個總理,老費一時大意,就把這總理給開罪了。新上來的總理姓呼延。這呼延小五十了,放到人中不算年輕,當總理就顯得年輕了。老費跟延津縣長老史一樣,不苟言笑,一天說不了十句話。新上來的呼延總理卻跟延津另一個縣長小韓一樣,喜歡講話,一講起話來就眉飛色舞,兩手高舉,像揮著糞叉;講起話來,愛講一二三點,從一點說到十點,還不停歇,一個上午就過去了。呼延總理的意思,燈不挑不亮,話不說不明,事先不把道理說清楚,事情做起來不就亂了?這就是知和行的關係。老費和他不對脾氣。這天在京城總理衙門開會,全國三十多位省長都到了。本來說的是邊疆防務的事,河南地處中原,跟邊疆沒太大關係。但呼延總理講著講著,由邊疆扯到了內地,由黑龍江扯到河北,由河北扯到山西,由山西扯到河南,最後在河南停住了腳。也說了幾句河南的好話,由好話說到缺失,又停住了,一口氣說了兩個鐘點。但呼延總理是由京城衙門上來的,沒做過地方官,對地方事務不熟,兩個鐘頭說了八點,他說的每一點,都與實情不符;稍微接近的,也隔靴搔癢;不熟的,乾脆本末倒置。說過八點,又說改進的舉措,也是驢頭不對馬嘴。當著全國的省長,被呼延批了八點。老費肚子裡雖然憋氣,嘴上沒說什麼,也就點頭而已。開過會吃飯,呼延總理挨桌敬酒,敬到老費一桌,又舊話重提,開始說河南第九點。說完,還拍著老費的肩膀:「我說的對不對呀老費?」

  如是在會上,老費再點點頭就過去了。但換了場合,大家在喝酒,還窮追不捨,老費就有些下不來台;加上老費喝了兩杯酒,突然爆發了。老費平日話不多,性子卻倔,加上是老資格,本來就看不上這呼延,於是將呼延總理的手從他肩膀上推開:「對是對呀,但照你的弄法,河南不出三年,就民不聊生了。」

  接著又說:

  「比河南更大的問題是,當官不靠業績,靠的是一個裙帶。」

  明顯是指呼延個人了。呼延沒做過封疆大吏,能當到總理,靠的就是在衙門裡玩裙帶。呼延總理臉氣得鐵青,指著老費說:「你的意思,這個總理不該我當,該你當了?」

  老費針鋒相對:

  「咋該我當?我不叫『呼延』,我也不會『胡言』!」

  兩人本無私怨,如是私下吵架,說些氣話也無妨;但當著三十多位省長,話說絕了,兩人結下的怨,就比私怨還大了。京城會散三天,呼延就派人到河南明察暗訪。明察沒查出什麼,暗訪卻暗訪出,老費當省長十年,僅貪污受賄一項,就達千萬之巨。劣跡在報上一公佈,監察院就把老費下了大獄。全國人民看一個貪官倒了,拍手稱快。呼延總理這麼做,倒也不是私仇公報,而是剛剛上臺,從老費的言行,已看出自己地位不穩,也是想借扳倒老費,殺雞給猴看,讓其他三十多個省長都長個記性。但大家知道,當十年省長,家產僅存千萬,算是省長中最廉潔的了。其他同僚感歎,就算是只雞,也算只老雞了,咋犯了小雞的幼稚呢?老費進了大獄,延津縣長老史是老費推薦的,老費出事第二天,新鄉專員老耿就免了老史的縣長。老史種菜是為了韜光養晦,看來這菜也白種了。老史捲舖蓋卷回福建時,錫劇班子的男且蘇小寶來送他,拉著老史的手。又哽哽咽咽哭了。老史倒沒哭,說:「都笑話我韜光養晦,其實我從這件事上,收穫最大。」

  蘇小寶:

  「到了這種時候,你還說笑話。」

  老史正色:

  「我說的是實話。這群雞巴人,弄了幾千年,還弄這些,沒啥指望了。」

  接著感歎:

  「可惜的是,不能再手談了。」

  蘇小寶執著他的手:

  「我跟你走。」

  老史:

  「是縣長,才能手談;不是縣長,跟我走也無用了。」

  又說:

  「手談,也不是光用手的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