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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蘇小寶面壁不回答。楊摩西已嚇得渾身哆嗦,倒是替蘇小寶說:「我來倒夜壺。」

  因為一個夜壺。讓天作之合半途而廢,老史更氣了,平日他不苟言笑,現在也仰著脖子喊:「你給我滾!」

  楊摩西跟鬥流水,逃回到菜園子,夜壺也沒倒成。楊摩西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以為老史要辭他,但老史過後也沒辭他。只是從此之後,不再跟楊摩西搭話。楊摩西以為老史對他手下留情,豈不知縣長老史,從來不對人手下留情,只不過這氣生得有些大,生氣不只對楊摩西一個人;禍是楊摩西惹的,老史由楊摩西起,突然對全世界失瞭望。一個閻羅,在社火中還與眾不同,到這個世界種菜,昏頭昏腦,也和大家差不多;或者,對眼前這個世界,老史失望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大家。辭了楊摩西,換一個種菜人,也不會比楊摩西或他愛「干政」的表叔好到哪裡去,失望之下,沒換楊摩西。但楊摩西不知道老史是咋想的,雖然人還留在縣政府,開始誠惶誠恐;每天種菜時,總覺得頭上懸著一把劍;剛進縣政府的時候,心裡也沒這麼怕。也是將功補過的意思,種菜的時候,倒更加勤謹;縣政府其他屬員支使他,也跑得更歡了。也是禍兮福焉,正是伙夫老艾支使他三天兩頭去十字街頭買饅頭,讓楊摩西認識了吳香香。楊摩西過去挑水時,也認識吳香香。吳香香除了在縣城西街「吳記饃坊」蒸饅頭賣饅頭,也到十字街頭做生意。冒著蒸汽的饅頭籠子上,插著「吳記饃坊」的小幡。楊摩西哪天挑水少了,身上缺錢,便到縣城北關「老冉粥鋪」喝粥,只喝稀的,不吃幹的,哪天挑水多了,身上有了余錢,也到十字街頭買過吳香香的饅頭。但現在買吳香香的饅頭,和過去又有不同。不同不是說過去就買一個人充饑的饅頭,現在縣政府四五十口人吃飯,饅頭一買就扛一簍;而是身份與過去不同,吳香香過去賣給挑水的楊摩西饅頭,並無留意他;現在見縣政府的楊摩西來了,心裡便留了意。留意還不是從現在開始,而是四個月前縣城鬧社火時,她和大家一樣,注意過這個閻羅,注意過這個閻羅與別的閻羅不同。但當時也就是個注意,沒想過把自己跟一個舞社火的連在一起;現在這個閻羅成了縣政府的屬員,她才知道他不單會舞社火。楊摩西過去挑水時,街上從事五行八作的人,皆沒拿他當回事;現在見他進了縣政府,而且是縣長老史看上的人;大家只知道他被老史看上,不知道老史又看不上他了;大家看楊摩西,又與過去不同。十字街頭的饅頭攤旁,是鞋匠老趙的攤子。楊摩西挑水時,走路磨鞋,三天兩頭到老趙的攤子補鞋,因賒過兩回賬,老趙生了氣,楊摩西再去補鞋,老趙總黑著臉:「我這是小本生意,可得先交錢。」

  不先交錢就不補鞋。現在楊摩西種菜也費鞋,替伙夫老艾扛饅頭,有時順便到老趙攤上補鞋,老趙不但先補鞋,補過鞋也不收錢;楊摩西要交錢,老趙還急:「兄弟,罵我呢?費我個啥?也就是個手藝。」

  或:

  「怕我有事找你?」

  久而久之,吳香香便對楊摩西動了心。接著打聽楊摩西的底細,又有些失望。原來他除了挑過水,以前還破過竹子,染過布,殺過豬,做過豆腐,所有幹過的,皆是些粗活,他家是楊家莊做豆腐的人家,心裡一下涼了半截。又聽說楊家和秦家莊東家老秦家是親家,楊家的身份又往上長了一截;又打聽出楊摩西是與家裡鬧翻了,孤身一人跑了出來,除了有個身子,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心裡又涼了。但正是孤身一人和在縣政府當差,又讓她動了心。如楊摩西仍在挑水,她只是找了個挑水的;如今楊摩西在縣政府,與楊摩西成親,就不單是與楊摩西成親,背後還有座大靠山,正好支撐門面。那時「吳記饃坊」的饅頭,就不單姓「吳」,還姓「縣政府」,倒跟當初楊家莊做豆腐的老楊、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讓楊百順的弟弟楊百利上「新學」,接著進縣政府的想法一樣。還有孤身一人,如是嫁給楊摩西,他房無一間,地無一壟,是件壞事,但對於招婿,卻正好合適。招過來的只是一個人,沒有另外的麻煩,正因為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自己才能高他一頭。

  這天下午,楊摩西正在縣政府後院菜地捉蟲子。也是以前沒種過菜,只知道賣力,不知其中的訣竅。不管是茄子、豆角、菠菜、絲瓜或葫蘆,苗出來之後,長勢都不錯。但菜葉長到巴掌大時,生了蟲子。蟲子將葉子吃出一個個窟窿。縣長老史到菜地來轉,看到一片片被蟲吃的葉子,便皺著眉搖頭。菜長蟲本屬正常,但放到過去正常,自從打散老史和蘇小寶的哭泣,楊摩西自個兒先覺得犯了大錯。看老史皺眉,怕由一個蟲子,再節外生枝。自個兒過去沒種過菜,找不到病因,慌忙到城外老龔的菜園,向種菜的老龔打聽。頭一回老龔沒理他,第二回,給老龔買了一包煙絲,老龔才告訴他,蟲子生在現在,禍根卻是上糞時做下的。原以為多上糞菜會壯,誰知雞糞上多了,也會生蟲。根治的辦法倒簡單,往地裡埋煙絲。煙絲一發酵,蟲卵聞到,立馬就死了。楊摩西只好停下其他活計,買來煙絲往地裡埋。治過蟲卵,又一隻一隻,去捉葉子上剩下的成蟲。白天捉一天,夜裡還打著燈籠翻菜葉子。過去吃飯是在伙房,現在將飯從伙房打回來,馬不停蹄,邊吃邊捉。五天沒有離開縣政府後院。這天吃過中飯,挨個翻茄秧的葉子。茄秧又比豆角、菠菜、絲瓜和葫蘆招蟲子;茄子又種得多,占到四分地;豆角、菠菜、絲瓜和葫蘆諸菜,皆占到三分二分不等。直捉到夕陽西下,突然有人在背後喊:「摩西,跟你說句話。」

  楊摩西扭頭,見縣政府後牆外,有人探個頭,仔細一看。是縣城東街牲口牙子老崔。楊摩西又彎腰捉蟲:「正忙著呢。」

  老崔:

  「這話不聽,你可別後悔。」

  楊摩西:

  「我正後悔著呢,當初不該上這麼多雞糞,也不該種這麼多茄子。」

  老崔:

  「這事比雞糞和茄子大,給你說個老婆。」

  楊摩西這才想起,老崔除了是個牲口牙子,閒時還給人說媒。有人說親是件好事,但楊摩西平日與老崔並無交情,過去挑水時,兩人見到,老崔總拿他打鑔,以為老崔從縣政府牆後過,又順便拿他開心;說不定院牆背後,還藏著一幫閒人,等著看楊摩西的笑話呢,便說:「聽說你娘死了,把這媒說給你爹吧。」

  又蹲下身子捉蟲。任老崔在牆外喊,再不回頭。老崔終於急了:「日你娘,給你說媒,你倒端上了。」

  又罵:

  「給大戶人家說媒,成不成,還吃頓酒席,今兒倒好,熱臉貼了個冷屁股。」

  又罵:

  「讓你托大,我馬上退了這親。不說這媒我死不了,你照樣打你的光棍。」

  又雜七雜八說了許多。楊摩西聽罵聲越來越遠,扭臉,院牆上的人頭不見了。起身跑到牆前,見牆外的老崔。罵罵咧咧,順著津河,已走出一箭之地。老崔不罵不走楊摩西覺得是拿他打鑔,一罵一走,楊摩西覺得這事有些門道,忙翻院牆出去,追上老崔,一把拉住他:「叔,把話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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