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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老崔倒端上了,掙著身子:

  「放手,我還有事。」

  見老崔拿糖,楊摩西知道事情又有了幾分:「叔,今天無論如何,咱爺倆兒得喝一盅。」

  老崔掙著:

  「放手,真有事。」

  但也半推半就,腳下隨楊摩西走。兩人拉拉扯扯,來到津河橋下,一個叫「鴻膳成」的飯館。「鴻膳成」有個廚子叫老魏,當年楊百利和牛國興拿他「噴」過「空」。老魏愛夜遊,夜遊時,在墳場碰到一個白鬍子老頭,白鬍子老頭趴到他耳朵上說過兩句話,老魏回來,炒菜時老哭。也可能以前哭過,現在不哭了;過去他當廚子,現在不當廚子了,當酒保。老魏與老崔和楊摩西皆認識,想著一個販驢的,一個種菜的,到飯鋪只是吃碗燴面,沒想到兩人坐下。楊摩西點了一盤大塊牛肉,一盤鹵羊雜,每人一個醬兔頭,外加四兩白酒,便知二人有事。酒菜上來,老崔和楊摩西先吃了一陣。楊摩西過去沒跟老崔在一起吃過飯,吃起飯來,才知道老崔不愧是個販驢的,走南闖北,飯量大,三盤葷菜,轉眼間見了盤子底,酒壺也空了。楊摩西又叫了兩海碗燴菜,外加三兩白酒。燴菜裡有白菜、豆腐、海帶、豬肉片子,熱氣騰騰端上來,老崔又吃了一陣,喝了一陣,終於放下筷子,掏出火吸煙。楊摩西這才問:「叔,女方是誰呀?」

  老崔這才說出了吳香香。吳香香托人說媒,一開始找的不是販驢的老崔,而是縣城東街的媒牙子老孫。托老孫時,給老孫提了一條羊腿。老孫一開始答應了。後來瞭解其中因由,吳香香招婿的背後,還藏著與薑家的積怨;積怨的背後,又藏著饅頭鋪一座家產;姜龍姜狗兄弟倆,皆不是省油的燈;這就不是一樁媒情事了,裡面還藏著一個火藥桶;說得好,成全了別人;說不好,引爆了火藥桶,炸著了別人,也傷著了自己;但一下把這媒退回去,又把事情挑明瞭,也得罪人;便假裝腸胃疼,出不得門,把這樁婚事和羊腿,一起托轉給老崔。老崔平日是個驢販子,販驢之餘才說媒。老崔販驢是把好手,因說媒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功夫不到,十樁有八樁說不成;說不成倒沒什麼,往往又說出些另外的蹊蹺。去年縣城北街「豐茂源」和「濟世堂」李家的兒子李金龍,與秦家莊東家老秦家姑娘秦曼卿的婚事,就是老崔撮合的;後來因為秦曼卿缺一隻耳唇,婚事發生了變故,秦曼卿就嫁給了楊摩西的哥哥楊百業。老崔說媒的功夫雖然不到,但愛和專門說媒的老孫平起平坐。老孫嫌他不知高低,也是設一個套讓他鑽,讓他在南牆上碰個壁。知道一下說媒的深淺。老崔正是因為功夫不到,沒估算出這樁婚事背後的利害,只估算了一下男女雙方,覺得是樁易說的媒,便收下羊腿,來找楊摩西。賣饅頭的吳香香,楊摩西倒不陌生,五短身材,小眼小嘴,疙瘩鼻,眉心有一粒紅痣,長相不能說俊,但她皮膚白,像剛出鍋的饅頭一樣白,也是一白遮百醜,倒又透出另一種姿色。紅痣長在黑臉上,就是一粒老鼠屎,但紅痣長在白臉上,就是一粒小櫻桃。楊摩西也知她是一個寡婦,帶著一個孩子。買饅頭見過,但從無把她和自己連到一起想過,現在不由愣在那裡:「這事我可沒想到。」

  又問:

  「叔,有啥說法不?」

  老崔飯量大,酒量卻不行,七兩酒下去,臉像紅布一樣,已有些醉意。老崔一醉,愛跟人說知心話,這一點和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有些相像,身子伏在桌子上,一把抓住楊摩西的手:「除了是你,換個人,我不管這閒事。」

  一聽就是醉話,過去兩人並無來往,沒有存下這情誼;何況剛剛罵過人,轉臉又拉人的手。但楊摩西不論貴賤,先接住這手:「叔,等事兒成了,侄子少不了還得登門孝敬您。」

  老崔一聽這話急了,拍著桌子:

  「啥意思,罵我?好像我圖你東西。」

  楊摩西:

  「叔,我不是這意思,我一種菜的,就是孝敬您,還能孝敬個啥?說的是個意思。」

  老崔這才將身子收回來,揮著手說:

  「要說說法,這樁婚事可不簡單,處處有說法。但別的說法,我都替你擋了回去,單有一條,我做不了主。」

  楊摩西:

  「啥?」

  老崔:

  「這樁婚事,不成也就算了。如果成,不是你娶她,而是她娶你,算是入贅。」

  楊摩西愣在那裡。別人結親都是男娶女,這裡結親卻是女娶男,一切得倒著來。楊摩西剛要說什麼,老崔瞪著眼睛:「這還不算,你要願意,還有說法。」

  楊摩西:

  「啥?」

  老崔:

  「既然是入贅,就得改姓,你不能姓楊,得姓吳。」

  楊摩西又吃了一驚。別人結親皆是名正言順,自己結個親,還得改姓。兩個說法加在一起,楊摩西有些蒙,在那裡犯了考慮。見他考慮,老崔一下又急了。老崔給人說媒不單圖個吃喝,或圖些東西,這是他與專業說媒者老孫的區別。東西之外,主要圖個說,過個嘴癮。販驢時老說驢,回頭便想說說人。但這嘴癮有時能過,有時不能過,像上次「豐茂源」和「濟世堂」李家和秦家莊老秦家的婚事,他夾在中間,不但說不上話,還受了不少夾板氣。但在楊摩西這裡,他覺得可以居高臨下擺話,甚至可以把在它處受的氣找補回來。或者說,楊摩西一口答應下來,他倒有些失望;見楊摩西猶豫,倒給他擺話提供了一個茬口。老崔朝地上啐了一口痰:「以為你是個識時務的人,我才給你張羅這事;誰知我話還沒說完,你倒犯了琢磨。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配不配這琢磨?你家是個賣豆腐的,你是個種菜的,除了有個光身子,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吳香香不娶你,人家能娶到別人;你要過了這茬口,怕是要打一輩子光棍。知道你在縣政府,可你不是縣長,就是個種菜的。我倒不是生氣你琢磨這事,是生氣你認不清自個兒是誰。你要不想入贅,想正經娶人,你千萬別勉強;你要覺得你的姓值錢,你還姓它一輩子。我也想明白了,這事也不怪你,怪我,怪我眼瞎認錯了人。全是為人好。好像在害誰。我就想不明白,我害你能得到啥好處?你又有啥值得害的?你要不信,咱就走著瞧!」

  老崔已經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而且說著說著,真生氣了,站起身,氣哼哼要走。楊摩西忙放下琢磨,一把拉住老崔。老崔邊掙邊喊酒保老魏:「老魏。你來給評評這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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