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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四月十五這天晚上,老史又去戲院看戲。戲完,回到縣政府住處,老史又和穿著戲裝的蘇小寶手談。房外的月亮好大,但兩人的心思都在棋中,對外面並無留意。從深夜手談到天亮,兩人竟手談出一盤奇局。這棋局的名字叫「風雪配」。雖是和棋,但佈局之奇特,機關之巧妙,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事先並不有意,也是隨機應變,待到棋終,突然出現了大境界。整個棋局雖風雲密佈,但天蒼蒼,地茫茫,黑白之間,楔榫連接,出現了天作之合。這種天作之合,許多人手談了一輩子,也無遇到過,或許快接近了,又擦肩而過。手談並不為個輸贏,為輸贏者皆是俗物,而為手拉手共同去一個沒去過的地方。不為手談,不為棋局,為了這天作之合,兩人第一回有了肌膚之親。親也沒親別處,就是一個抱頭痛哭。兩人日常都不苟言笑,為了一盤棋,竟共同大放悲聲。他們的大放悲聲,也不像別人一樣吼喊,直哭得哽哽咽咽,相互拭淚罷了。正是這樣抽抽噎噎,兩人才能哭到深處。

  縣政府有一個掃地的叫老甘,老甘長個大腦袋,說話聲大,像敲鑼。在縣政府四十多個屬員中,楊摩西私下跟老甘走得近。兩人走得近並不因為一個是掃地的,一個是種菜的,地位相仿,或縣政府四十多人都刁,就老甘不刁,而是老甘雖是一掃地的,卻喜歡教誨人。別的文案書記都是刀筆吏,老甘跟人搭不上腔。楊摩西是一種菜的,又是新來的,老甘便找到了擺話的地方。楊摩西新來,對縣政府的方方面面都不熟,正好需要人指點,兩人一拍即合,常在一起說話。四月十三這天,老甘在鄉下的老婆生了個兒子,老甘要回家擺酒席,請了七天假,臨走時,來到菜園子,唉聲歎氣。楊摩西不解:「生個兒子該高興,咋愁眉不展的?」

  老甘:

  「不是兒子的事,我一走,對這裡不放心。」

  楊摩西:

  「不就一個掃地嗎?我替你掃就是了。」

  老甘:

  「要是掃地我就不說了,關鍵是縣長的夜壺。」

  原來縣長老史的夜壺,每天清晨歸老甘倒。有時老甘也把夜壺提到菜園子裡,用縣長的尿澆菜。

  老甘:

  「把縣政府的人想遍了,交給誰,我都不放心。」

  楊摩西:

  「不就一個夜壺嗎?我替你倒就是了。倒完,涮乾淨,我再給放回去。」

  老甘:

  「你倒是個老實人。可你耳朵管用嗎?」

  楊摩西愣在那裡:

  「啥意思?」

  老甘拉楊摩西坐下,開始一五一十說夜壺的事。原來這倒夜壺不只是個倒,也講個時辰。講時辰不是倒尿也圖吉利,而是要不早不晚,趕到縣長老史剛剛起床。老史還沒起床,你進去倒夜壺,打擾了老史睡覺;老史起床了,你沒及時倒,讓一個夜壺在臉前擺著,也不是個事。老史還沒起床,你就得在窗外候著,聽到裡邊有響動了,忙進去倒夜壺,不早不晚,趕個恰如其分。老甘說完,楊摩西聽明白了:「我每天起早點,在縣長窗下候著就是了;聽到動靜,我馬上進去。」

  老甘歎口氣:

  「也只好這樣了,千萬不可大意。」

  從四月十四這天,楊摩西種菜之外,又多了一個差事,給縣長倒夜壺。十四這天一早,天剛濛濛亮,楊摩西就去縣長老史窗前候著。候了一個時辰,聽到老史在裡邊咳嗽,楊摩西忙進去提夜壺。老史看他進來。倒一愣:「啥事?」

  楊摩西:

  「替老甘倒夜壺。老甘老婆生孩兒了。」

  老史也沒在意,楊摩西提著夜壺就出去了。十五早起倒夜壺也很順利。但老甘走時忽略了,他走的這七天,跨一個陰曆十五,十五晚上,是老史跟蘇小寶在一起手談的日子,十六早起,倒夜壺要待蘇小寶走後。老甘沒交代,楊摩西也不明其中的底細,十六早起,又去老史窗下。待到窗下,正是老史和蘇小寶相擁在一起,抽抽噎噎之時。楊摩西聽到屋裡有響動,以為縣長老史起床了,也沒多想,推門就進去了。待進去,看縣長和一個塗著彩臉穿著戲裝的戲子摟在一起哭,嚇了一跳,不禁「啊」了一聲。他這一「啊」不要緊,把老史和蘇小寶驚著了。雖這擁是因為棋局而不是別的,但在外人面前,蘇小寶首先清醒了,從沒去過的地方,一下回到了眼前,推開老史,面向牆站著。老史回頭看到楊摩西,心中還有些恍惚,待也從恍惚回到清醒,不禁大怒。怒不是怒楊摩西看到了這場面,而是怒他和蘇小寶還沒有哭到深處;這回哭不到,也許永遠沒這個機緣了;本來能走得更遠,到一個從來沒去過的地方,現在因為楊摩西突然撞進來,一切都半途而廢了。氣惱之下,老史有些語無倫次,沒問楊摩西,倒問蘇小寶:「咋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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