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句頂一萬句 | 上頁 下頁
四六


  楊摩西已經在縣政府種了四個月菜。楊摩西過去沒種過菜,但他自小在楊家莊長大,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陰曆二月一開春,凍土一化,楊摩西便在縣政府後院,給縣長老史的一畝三分地上糞。上過糞,便開始翻土。縣政府不養牲口,一畝三分地,是楊摩西用鐵鍬一鍁一鍁掘出來的。接著用鐵耙打坷垃,將地耙平。接著撒種。按縣長老史的意思,種了些茄子、豆角、蘿蔔、菠菜、辣椒、蔥、蒜、荊芥等。地的四角,又種了些絲瓜和葫蘆。接著挑水灌苗。苗出來,草也出來了,接著拔草。接著鬆土保墒。三個月下來,楊摩西覺得在縣政府種菜,比過去沿街挑水還累。沿街挑水有活兒就幹,沒活兒就歇著,現在只要一到一畝三分地,從早到晚,手閑不下來。但累歸累,心裡卻鬆快許多。過去挑水是他等活兒,現在種菜是活兒等他;幹活兒再累,也比找不著活兒強。另外,在縣政府種菜,時間上可以自個兒做主。過去沿街挑水,何時挑水,挑多少水,全聽主家的;現在一天到晚手雖然不停,但先幹啥後幹啥,全由自個兒主張,只要把一畝三分地種好就行了。人一自主,心裡又鬆快許多。吃的也比過去強。過去沿街挑水,活計沒個著落,天天饑一頓飽一頓的;現在雖是一個種菜的,也算縣政府的屬員,一天三頓,到點就去伙房吃飯。每天不用操心吃的,也讓人放下一條心。縣政府的科員,有四十多人,大家在伙房吃的時間長了,人人都說伙夫老艾做的飯難吃,就會燉個雜燴菜,把肉片和許多雜菜放到一個鍋裡亂燉。楊摩西卻覺得老艾的雜燴菜好吃,好在油水大,有嚼頭。三個月下來,大家都說,種菜的楊摩西,比剛來時胖了許多。唯一不如過去挑水處,是跟縣政府的人相處,要比一個人挑水難。過去在蔣家莊老蔣染坊挑水,十幾個人,楊摩西就覺得應付不過來;如今縣政府四五十口子,個個又比染坊的人要刁。縣政府其他差員見楊摩西是新來的,像老蔣染坊的內蒙人老塔一樣,皆有些欺生。楊摩西種菜就忙得腳底朝天,還有人白支使他跑腿送信,去街上買煙買酒,或喚他搬桌挪櫃。連伙夫老艾,三天有兩天,也喚他去街上買油買醬,或到十字街頭扛一簍饅頭。楊摩西除了是個種菜的,等於還是個打雜的。楊摩西肚子裡也罵這些人不是東西,但知道種菜的差事來之不易,加上這幾年與人打交道多了,長了記性,除了不與人拉幫結派,招惹是非,也學會了吃虧。人支使他,他便放下種菜的活兒,替人去幹分外的雜事,肚子裡罵人,面上不帶出來,仍樂呵呵的。縣長老史招他來本為種菜,為自個兒韜光養晦,現在看一件事變成了另一件事。楊摩西被人支使得像個陀螺,老史既沒對大家發火,也沒對楊摩西發火,只是搖頭一笑。笑不是笑楊摩西,而是笑大家。大家看似欺負楊摩西占了便宜,其實是幫了楊摩西;楊摩西看似吃了虧,其實是占了大家的便宜,只不過大家和楊摩西沒想到這層理兒罷了。三個月下來,縣政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種菜的「摩西」嘴雖然有些笨,但手腳勤快。在縣政府幹差的人都有些刁,刁人之中,楊摩西不憑別的,就憑一個手腳勤快,倒在縣政府立住了腳。啥叫韜光養晦,從楊摩西和大家的關係上,老史已經韜光養晦。

  老史閑的時候,也背著手到菜園子裡轉悠。楊摩西除了種菜,還自做主張,在前院的空地處,刨坑種了兩溜兒馬蘭和美人蕉,每天澆水。老史當初招楊摩西來,是因為他會舞社火,把個閻羅舞得與眾不同,閻羅掌管著天下的生死簿,閻羅讓你一更死,小鬼決不等二更。現在看閻羅只會撅著屁股幹活兒,全沒了社火中的威風模樣,問起話來,有一說一,絕不由一扯到二,老史又笑了。楊摩西與老史有一說一,不扯廢話,並不是像對縣政府的差人一樣,說話辦事都留著心,而是因為老史是縣長,又不苟言笑,見了老史,有些害怕,沒說話身子先哆嗦,哪裡敢再囉嗦?這點差別,倒被老史忽略了。一天老史又踱到後花園,站在美人蕉前,看楊摩西弓著身子鋤地。看了半天,突然問:「摩西,你整天種菜,腦子裡都想些啥?」

  這也是楊摩西怵老史的地方,問起話來,話題都是突如其來;他所問的,都是你事先沒想到的。楊摩西站直身子,愣在那裡想了半天,答:「沒想啥。」

  老史:

  「你不說實話,人在幹東的時候,都在想西。」

  楊摩西又愣住想,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什麼:「有時候會想起羅長禮。」

  接著將喊喪的羅長禮的底細,本是一個賣醋的,最會喊喪。如何嗓門大,如何會調停場面,一五一十,來龍去脈,跟老史講了。在世上活了二十來年,他最喜歡那一喊。老史聽後,倒愣在那裡。愣不是愣羅長禮,而是愣楊摩西。一個種菜的,原來也喜歡世界上一喊;加上楊摩西在社火裡扮閻羅,閻羅喜歡一喊喪的,二者都跟死人打交道,一前一後,交接倒也方便;愣過,又搖頭一笑。

  但四月十六這天,出了一件事。讓老史改變了對楊摩西的看法。老史當縣長的時候,室內還沒廁所,縣長夜裡撒尿,照樣得用夜壺。老史平日不苟言笑。不苟言笑的人,一般背地裡都有些好色。老史也不例外。一個人好色不算啥大毛病,但老史的好色,又與眾不同。他不好女色,單好男色。好男色也沒什麼,問題是他不好生活中的男色,單好戲中的男色。老史愛看戲,原因也在這裡。看著是去看戲,戲也看,主要是看戲中的男旦。老史當縣長的時候,戲中的女角,大部分還是俊俏的男生裝扮。老史打小生長在南方,不喜五大三粗的北方男人。北方男人扮起女角,舉手投足,挾肩提胯,馬上會露出馬腳,故不喜河南梆子等北方戲。年輕時在蘇州上過學,中意小巧玲瓏的蘇州男旦,於是把錫劇千里迢迢引到延津。南方也有諸多劇種,只是錫劇中的男旦,扮相比閩劇越劇等。更加像女人罷了。不是女人,勝似女人。從蘇州引來的錫劇班子,當家的男旦叫蘇小寶。十七歲一孩子,長得玲瓏剔透,戲臺上風情萬種,卸了裝又不苟言笑,又對老史的心思。故在錫劇班子中,引的是這一班而不是另一班。天天到戲院也就是老詹的教堂去看錫劇,也就為個看蘇小寶。去年年底,老史不看錫劇看社火,不是因為看錫劇看厭了,恰恰是因為蘇小寶的老舅死了,蘇小寶趕回蘇州奔喪,老史覺得戲臺上一下空了,這才抽身出來,看萬民舞社火。老史不看社火,還發現不了楊摩西。楊摩西能進縣政府,以為該感謝社火,其實應該感謝錫劇中這位男旦蘇小寶;接著應該感謝蘇小寶的老舅,死的是個時候。蘇小寶奔喪回來,老史又接著看錫劇。除了看戲,戲後,老史還把蘇小寶叫到縣政府他的住處,兩人一待一夜。縣長和一個男旦來往,看上去有些不雅,但這裡不涉及救國救民,頂多又像當年另一位縣長老胡愛做木匠活一樣,是一種個人嗜好。所以從省長老費到專員老耿,聽後也是一笑。大家或許以為老史和蘇小寶幹了什麼,其實老史和蘇小寶一夜待下來,並不上床做什麼,就是在一起說個話。說話也不用嘴,而是用手。兩人對面坐著,在下圍棋,講的是個手談。就是扯到淫上,老史的做法也與眾不同,講的不是做,而是個「意」啊。只是要求蘇小寶,手談時也不卸戲裝和臉上的油彩罷了。老史和蘇小寶手談,也不是天天談,天天談就把人累著了,而是十天一談,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不急不緩,倒也怡然自得。雖然他們關在屋子裡是手談,但外人並不知其中的底細,以為他們在一起什麼都幹了。一男一「女」,在一個房子裡關了一夜,要說倆人啥都沒幹,整個縣政府的人都不信。但大家信不信,老史並不在意,平日見人,仍是不苟言笑。正因為仍不苟言笑,老史的下屬,反倒更加怵老史。怵不是怵他是縣長,而是不知道他的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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