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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薑虎倒叱呵她:

  「哪那麼多廢話?會不會說點有用的?」

  薑虎平日不愛說話,也討厭別人說廢話。啥叫廢話?說些已經過去的沒用的事。啥叫有用的話?張羅些前面的有用的事。做饅頭生意之余,薑虎又和兩個朋友,一個叫老布,一個叫老賴,合夥到山西販蔥。多一條門路賺錢,薑虎想把饅頭鋪三間房子翻修一番。過去把房子租給人做豆腐,不是人家的房子。人家就不心疼,四壁全讓灶火給熏黑了。熏黑倒沒什麼,牆體全讓火給熏虛了,牆腳也讓杠豆腐的泔水給浸酥了。在屋裡一跺腳,牆上就撲啦撲啦往下掉土。房頂也不行了,一下雨就漏;雨停了,屋裡還要哩啦哩啦下上半天。除了翻修舊房,還想蓋出一間耳房。翻舊房,蓋新房,就是張羅前面的有用的事。出門販蔥風餐露宿,比守在家揉饅頭苦多了。但販蔥是長趟生意,比賣饅頭來錢快。一年下來,賣饅頭兼販蔥,薑虎真把三問房子給翻修一新,並蓋出一間耳房。但販蔥也上了癮,雖不再常年出門,趕上岔口,仍與老布老賴跑山西。與親兄弟說不著,路上與朋友倒說得著。這時販蔥就不單是販蔥,還為個說得著。

  前年年關前,薑虎又和老布老賴去販蔥。三人趕著三輛毛驢車,一路說些閒話,七天之後,就到了太原。太原的蔥是雞腿蔥,說是雞腿,像豬肘子一樣肥,嚼到嘴裡扯鼻子辣,辣不說,辣後沒有苦味,販回去搶手。三人販了三車蔥,沒在太原停腳,便往回走,欲趕上延津縣城臘月二十三大集。緊走慢走,三天之後,趕到山西沁源界。這時天變了,刮起北風,接著飄起雪粒。山西的風又冷又硬,和著雪打人的臉。人受凍沒啥,看著拉蔥的驢渾身冒汗,又打著哆嗦,擔心驢被凍病了。趕到沁源縣城,三人望望天,雖離天黑還有兩個時辰,但決意不再趕路,就在沁源宿下。找了個車馬店,把驢拴在牲口棚裡,喂上草料,又給它們點上一堆火,三個人開始沿街找飯鋪,欲吃口熱乎的暖和身子。進了幾家飯鋪。皆不如意。不是屋裡冷,就是飯菜貴。最後尋到縣城西關一家賣雜碎湯的小店,看著還乾淨,價錢也公道。屋裡有雜碎湯煮著,也顯得暖和,加上外邊天已經黑了,便在這裡落下腳。南來北往的生意人,都被天寒阻在了沁源縣,正是吃飯的茬口,店裡坐滿了人。恰好一張桌子上,一撥人吃完走人,薑虎三人便坐在那張桌子前,要了三碗雜碎湯,三十個燒餅。店裡客人多,燒餅在店裡是現成的,現點現上;雜碎得現煮,要一鍋一鍋等。但吃雜碎湯就圖個能添湯,添湯不再另收錢,十個燒餅吃下來。碗裡皆是熱乎的,所以無人先吃燒餅。等了一個時辰,雜碎湯上來,三人埋頭先喝湯。正吃著,又掀門簾進來三個人,兩個男的,一個女的。看看別處無空位,便坐在薑虎桌子對面,也點了三碗雜碎湯,三十個燒餅。聽他們張口說話,聽出兩個男的是山東口音,一個女的是山西口音。聽他們的話頭,似是做販驢生意的。他們等雜碎湯時,男女間開始調笑。不管是聽他們的口音,還是看他們調笑的樣子,那女的不像是誰的家眷,倒像是在路上臨時軋的姘頭。而且那女的不是跟一人調笑,跟兩人都調笑,就更是姘頭了。這種事在路上見怪不怪,薑虎埋頭吃飯,沒太在意。同行的老布天生多事,不禁多看了那女的兩眼。多看兩眼也就罷了,又低頭與老賴嘀咕了兩句,兩人哧哧笑起來。正是這嘀咕和笑,對面兩個山東人覺得不是好意,與他們急了。兩個山東人一個個兒高,一個個兒矮。但都粗壯。個兒矮的山東人搶先啐了老布老賴一口,又操著山東腔罵道:「媽拉個巴子,瞎嘀咕個啥,身上哪塊肉癢癢了,明告訴爺爺呀!」

  老布低頭不敢再說話,老賴在延津就賴,出門也不怵人,就還了山東人兩句。雙方話越說越多,這時店小二給兩男一女上來三碗雜碎湯。店小二正要勸架,個兒高的山東人後撤一步,抄起一碗剛上的滾燙的雜碎湯。要砸向老賴。老賴也後撤一步,抄起條凳,要與山東人對打。薑虎見要打起來,停下吃燒餅,起身勸架,知道對方是山東人,便不叫「大哥」,叫「二哥」。「大哥」是武大郎,二哥是武松:「二哥,怪我這倆弟兄不懂事,出門在外,我替他倆賠個不是吧。」

  沒想到這山東人不依不饒,也是看薑虎身子單薄,說話聲輕,看上去好欺,便說:「賠不是行啊,給她叫聲媽。」

  指了指旁邊的姘頭。但山東人把薑虎想錯了,讓薑虎給一個姘頭叫媽,惹惱了薑虎。惹惱薑虎,比惹惱老布老賴事還大,薑虎不再囉嗦,一腳踢掉那山東人手裡的湯碗,一把揪住他的頭髮,將他的頭咣咣往桌面上磕,直磕得血流滿面,還不住手。個兒矮的山東人驚了,那個山西姘頭也驚了,老布老賴驚了,店裡吃飯的人全驚了。沒想到這麼單薄的身子,藏著那麼大的脾氣和勁頭。接著令人沒想到的是,血流滿面的山東人,身上藏著刀子,一開始被磕頭猝不及防,接著被磕暈了頭,沒有反應,待回過神來,突然從腰裡掏出一把刀,一下捅進薑虎的胸腔裡。待拔出刀來,血呼的一下,噴了一牆。老賴老布見薑虎倒了,只顧去拉薑虎;回過神兒來,兩個山東人和那個山西姘頭,早已跑得無影無蹤。出門去尋,只見茫茫一片黑夜,天上已飄起大雪。薑虎在地上喘了一陣氣,頭一歪死了。地上又淌出一大攤血。老布老賴拉著雜碎湯店主到縣政府報了官。但兇犯不是本地人,既不知他們的名姓。又不知他們是山東哪州哪縣人,只聽出一個口音,一個山西姘頭,也是四海為家,腳在人身上長著,哪裡捕去?老布老賴也是無奈,在沁源停了三天。只好將薑虎的屍首拉回了延津。老布又與老賴商量,瞞下薑虎的死因,不說是老布老賴在山西惹了禍,只說是薑虎在沁源與人發生了口角,打鬥起來,被對方捅死了。去山西販蔥時還是一大活人,回來是一具屍首。姜虎的老婆吳香香,抱著孩子,哭昏過去好幾次。時逢年關,門板上本該貼鮮紅的對聯,現在換成了白色的燒紙。

  姜虎死後,吳香香成了寡婦,一個人在饅頭鋪揉面。有姜虎在,雖然薑虎不愛說話,走來過去,饅頭鋪也顯得熱鬧,剩下一個寡婦,屋子裡頓覺冷清。對南街薑家而言,兒子一死,兒媳似乎成了外人。老姜加上姜龍薑狗,皆以為吳香香會改嫁。兒子死了可惜,兒媳改嫁沒啥可惜的,新翻蓋的饅頭鋪可以落回自家手裡。吳香香本也想改嫁,丈夫死了,自己還年輕。但一個寡婦帶一個孩子。一時尋不到合適的茬口;同時看出薑家盼自個兒改嫁,圖的是個饅頭鋪,反倒賭上了氣,繼續在縣城西街蒸饅頭。人要一賭上氣,就忘記了事情的初衷,只想能氣著別人,忘記也耽誤了自己。一年過去,姜家見吳香香還沒動靜,老薑倒沒有什麼,媳婦是外人,還有孫女巧玲呢。但姜龍薑狗有些著急,二人本不對付,現在聯起手來,要把吳香香趕走。趕走並沒公開趕,公開趕也說不出口,而是等到每個月的後半月,每天的後半夜,天上沒了月亮,縣城睡得正熟,他們由南街溜到西街,爬到饅頭鋪房上,跺腳嚇吳香香。一開始是倆人一起跺,後來一人一月輪著,人照樣嚇得著,倆人也有歇著的時候。但他們又把吳香香想錯了,不嚇吳香香,吳香香倒可能改嫁;這麼一嚇,吳香香橫下心來,不談改嫁的事了,倒把個「薑記饃坊」改成了「吳記饃坊」。但天天夜裡擔驚受怕,也不是長事,便想招一個女婿,來支撐門面。試著尋了幾個,也沒合適的。模樣,脾氣,相互是否說得著,單講一條遍地都是,幾樣湊到一起就難了。要麼這人脾氣好,但生性窩囊,撐不起門面;要麼這人脾氣強,但又強過了頭,吳香香害怕招了這個女婿,自個兒降不住他,饅頭鋪沒成薑家的,又成了他的。也碰到一個合適的。鞠家莊一個姓鞠的,正好老婆死了,是個外場人,大嗓門,說起話來,既不怕事,又知道讓著吳香香,但他帶著三個孩子;一成親,別的不說,先要養活三個外人,吳香香又猶豫下來。這時吳香香感歎,世上最難吃的是屎,世上最難尋的是人。於是事情不上不下,在那裡懸著。一懸就是一年多。一年多後,事情在茬口上,就碰上了楊摩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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