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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楊摩西以為老晁要用鐵鍊鎖他,嚇得把兩桶水摔到地上,水潑了一地。誰知老晁轉臉一笑,將找他的緣由,一五一十說了。原來老晁找他不是為了「瑞林祥」丟東西,而是縣長老史看上了他。縣長老史除了愛聽戲,平日還喜歡種菜。種菜也不是為了吃菜,像三國時的劉皇叔一樣,為了韜光養晦。一個縣長韜光養晦雖有些小題大做,但老史把種菜當回事,別人也無可奈何。縣政府後院,有一畝三分地,過去被老胡堆過木料,後來被小韓荒著,老史到任之後,讓人開墾出來,就成了他的韜光養晦處。正因為是韜光養晦,老史種菜也就是做做樣子,閒時背著手到菜園轉轉,每天拾掇菜園子,還需要一個人。過去給老史種菜的,是福建他一個表叔。老史從小喪父,家境貧寒時,得到過這位表叔家的接濟,老史做了縣長,便讓這位表叔來種菜。誰知這位表叔來了之後,心也不在種菜上,倒在老史的政務上。以為老史小時候聽他的,現在也得聽他的。看老史整日不理政事,就惦著聽戲,背後罵他是「糊塗官」,自個兒跑到街上包攬訴訟,替人出頭。好像延津的縣長不是老史,而是這位表叔。上次牧師老詹來要教堂,被老史扣了個「干政」的帽子,把老詹嚇了回去,現在這位表叔天天干政,把個菜園子荒在那裡,讓人無法韜光養晦,倒讓老史哭笑不得。年前臘月,表叔又出么蛾子,也是學著戲中,要在縣政府門前,新添一面一丈見圓的大鼓,讓萬民擂鼓喊冤。過去表叔胡鬧,老史都忍了,這次看他鬧得太不像了,便說了他兩句。誰知這位表叔除了喜歡干政,心眼也窄。一氣之下,撂了挑子。臨回福建時,撂下一句話:「我不是生氣姓史的糊塗,是可憐延津的蒼生啊。」

  老史聞知一笑,任他去了。元宵節老史看社火,發現了社火隊中的楊摩西,扮一個閻羅,就扮得與眾不同,接著打聽,這人是街上一個挑水的,整日無家可歸,便想讓這個閻羅,來替自己種菜。不是種菜找不著別人,才找楊摩西,而是老史種菜不為種菜,為了韜光養晦。韜光養晦時,有一個閻羅在身邊,倒也別有情趣。楊摩西聽說縣長讓他種菜。腦子一時反應不過來。見他反應不過來,老晁並不奇怪,上去擰他的耳朵:「媽拉個逼,別說你蒙,我看著都氣。你一個挑水的,憑啥一步登天?剛才還像個要飯的,轉眼就進了縣政府?」

  楊摩西的弟弟楊百利,當年想通過上「新學」進縣政府,路沒有走通,誰知楊摩西沒上「新學」,無意之中,舞一個社火,竟越過楊百利遂了心願。雖然是去種菜,總算有份正經營生,不用再沿街挑水,活計沒個著落,整日饑一頓飽一頓的。同是種菜,在縣政府種菜,又和在村裡種菜不一樣。過去在老汪的私塾裡讀書時,聖人說「業精於勤,荒於嬉」。誰知楊摩西二十而立,跟「勤」沒關係,靠的是元宵節一個玩。楊摩西不禁搖頭感歎:「過去我以為幫我的會是人,或是主,誰知是個社火。」

  上部 出延津記 第十一章

  人運氣來了,門板也擋不住。楊摩西在縣政府種菜三個月,又在縣城成了親。

  延津縣城南街有個「薑記」彈花鋪。「薑記」彈花鋪既軋棉花,也彈棉花。彈花之餘,還把彈出的棉籽軋成油,一罐罐擺在貨架上賣,同時也做舊花換新花的生意。「薑記」彈花鋪的掌櫃叫老姜。老姜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叫姜龍,二兒子叫姜虎,三兒子叫姜狗。一家人成年累月彈棉,全家男女老少,頭髮眉毛裡,皆鑽些棉毛或棉屑。見一人頂著一頭白走來,大家便知道是南街老薑家的人。兄弟三人娶親時,老大姜龍和老三薑狗說得著,老二薑虎不愛說話,愛心裡做事,自成一路。五年前,兄弟三人相繼成親,這時誰跟誰都說不著。說不著不是兄弟之間發生了什麼,而是妯娌之間產生了矛盾。老姜加上三個兒子,四股人共同經營一個「薑記」彈花鋪,誰出力多了,誰出力少了;誰得的多了。誰得的少了;派給誰的活兒重了,派給誰的活兒輕了,妯娌之間七嘴八舌。時間一長,兄弟之間也產生了隔閡。人相互一有隔閡,對方便無做得對的地方。同做一件事,本來是為對方考慮,對方也把你想成了另有想法。隔閡雖無影響「薑記」彈花鋪的生意,但一家十幾口子,把日子過成了一鍋粥。這年陰曆五月初六,薑家的雞和狗鬥氣,狗把一隻雞咬死了。老薑踢了狗兩腳,把雞提到了廚房,讓老婆燉了個清湯雞。一個彈花的人家,平日也是粗茶淡飯,這天中午,飯桌上有了肉。老薑吃了個雞頭,老大姜龍的孩子,老三姜狗的孩子,也眼巴巴看著這雞,老薑便撕下兩隻雞腿,遞給他們。姜虎有個女兒叫巧玲,三歲了,這天在街上玩過了頭,回來吃飯,盆裡的雞腿已經沒了。巧玲看到另外兩個孩子一人一隻雞腿倒著啃,便上去搶。姜龍的兒子五歲了,姜狗的兒子兩歲了,巧玲不敢搶大孩子的,便搶姜狗兒子的。姜狗的兒子,哇的一聲哭了,但也死死抱著雞腿不放。姜虎的老婆叫吳香香,兜頭扇了女兒一巴掌:「有你的,你才吃,沒你的,吃啥?」

  說的就不是雞腿的事了。巧玲張著大嘴,也哇的一聲哭了。姜狗的老婆見巧玲搶自己兒子的雞腿,心中已不喜,搶時沒說啥,又見吳香香拿這只雞腿說事,打巧玲給人看,說了一句:「為只雞腿,至於嗎?」

  「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

  兩人便吵起來。一件事又扯出來八件事,有件事又撞到了姜龍老婆頭上,姜龍老婆也加入進來,全家吵成了一鍋粥。老薑忙到街上買了豁嘴老馮一隻兔腿,遞給巧玲,又被吳香香從巧玲手裡一把奪過來,摔到門外,倒是被狗給叼跑吃了。鬧了半下午,不但耽誤了下午軋花和彈花,晚飯做好了。大家也沒人吃。到了夜裡,老姜把薑虎叫到正房,在桌腿上磕著煙袋:「全怪我,給你媳婦說說,忘了一隻雞兩條腿,看這鬧的。」

  整個中午吵架,薑虎就是看著,沒有說話,這時說:「爹,再鬧你們鬧吧,我是不想鬧了,想靜一下。」

  老薑聽出這話頭有意思,吃了一驚:

  「啥意思?」

  薑虎: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想出去單過。」

  老姜知道這個薑虎,平日不愛說話,心裡主意大著呢。出去單過沒啥,借一隻雞腿,扯到跟爹分家上。看來早就跟爹不是一條心了。這就不是雞腿的事了。老薑也賭上了氣,第二天一早,把薑虎的老舅找來。父子倆也就分了家。姜家除了在縣城南街有座彈花鋪,在西街還有三間門面房,也是老姜他爹留下的產業,一直租給人做豆腐。薑虎另立門戶後,乾脆連棉花也不彈了,由南街搬到西街,收回豆腐坊,改作饅頭鋪,鍋灶倒都是現成的。不願再彈棉花不是跟爹分家,捎帶對彈棉花也傷了心,而是不願再頂著一頭白在世上走。饅頭鋪起了個名字,叫「薑記饃坊」。相互不住在一起,幹的又不是同一行,倒與爹娘和兄弟徹底脫了干係。一家三口,日子過得雖無在「薑記」彈花鋪殷實,但夫妻兩個蒸饅頭賣饅頭。確也比過去清靜許多。薑虎的身子,從小長得比兩個兄弟單薄,過去在南街彈棉花時,姜龍薑狗皆說薑虎奸猾,如今在西街揉饅頭,饅頭揉了兩個月,膀子和胳膊,倒比過去粗壯許多,暴出幾塊疙瘩肉。吳香香有時邊揉饅頭邊說:「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離開你的彈花鋪,我也沒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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