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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老馮有些不耐煩:

  「你過去玩過嗎?」

  楊摩西:

  「玩是玩過,但是在村裡,沒見過這麼大陣仗。」

  老馮呸了一口:

  「沒想讓你出彩,也就湊個數罷了。」

  便拉楊摩西到旁邊老餘家的棺材鋪,用油彩給他塗臉,讓他穿閻羅的彩衣。給楊摩西塗臉的時候。楊摩西老哆嗦著出汗,老馮又急了:「又不殺你,你怕個啥?看,剛塗上去的油彩,又花了。」

  楊摩西:

  「叔,我不是怕,虛汗,好幾頓沒吃飯了,餓的。」

  老馮做主,從老餘家拿了幾個燒餅讓楊摩西吃。楊摩西吃過燒餅,又喝了一碗水,在腿上綁上高蹺,加入了社火隊伍。一開始有些拘謹,身子還是哆嗦,鑼鼓點沒有踩對,摔了幾個跟頭,惹來幾陣笑聲,後來舞著舞著,也就忘了形。剛剛吃過幾個燒餅,身上也長出些力氣,隨著鑼鼓點,漸漸舞出花來。不但舞出花來,還舞出些別致來。楊摩西也就是楊百順,在楊家哥仨中長得還算有模樣的,高個,大眼;過去在生活裡埋著,看不出來,現在塗上油彩,穿上彩衣。這英俊就透了出來。前幾天雜貨鋪掌櫃老鄧扮閻羅是越扮越醜,閻羅成了一個糟老頭子;現在楊摩西扮閻羅,閻羅就成了另一個英俊的年輕後生。有些憨厚,又有些調皮;有些羞澀,又有些開朗。提肩掀胯,一顰一笑,他不像閻羅,倒像潘安呀。楊摩西這時又變回早年的楊百順。特別是他把在村裡舞的一個「拉臉」,帶到了縣城的社火隊裡。這個「拉臉」楊家莊有,縣城沒有。所謂「拉臉」,就是一邊提肩掀胯,一邊用雙手遮住臉,然後一寸一寸拉開,露出你的真面目。臉一寸一寸被拉開,楊摩西舞著沒在意,卻驚著了眾人,齊聲給他喝彩。會首老馮,本來對楊摩西沒抱太大希望,臨時抱佛腳,還擔心他舞砸。誰知這小子一上場,不但社火舞得好,竟改變了大家對閻羅的看法。一天社火舞下來,老馮眉笑眼開,拉著楊摩西問東問西。原想著只用楊摩西一天,第二天再找合適的閻羅。其實第二天也不用找了,原來的閻羅、雜貨鋪掌櫃老鄧的肚子也好了。老鄧的肚子,並不像老褚說的,腸子絞在了一起,還是蛔蟲鬧的。吃下老褚的藥,腸子沒捋順,將蛔蟲拉了出來,陰差陽錯,肚子也就好了。但老馮不再理老鄧,讓楊摩西又舞了四天社火。不但天天讓楊摩西吃燒餅,中飯和晚飯,還各加一碗胡辣湯。並且準備明年舞社火時,還用這個閻羅。

  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正月二十一過。年底就算過完,紅紅火火的社火,也戛然而止。昨天津河邊還鑼鼓喧天,今天河邊就剩下些沒人撿的破鞋。舞社火的人也煙消雲散,大家又從社火中的角色,重回到日子中,原來幹啥,現在還幹啥。會首老馮又去賣熏兔,祝融老杜又去當裁縫,妲己老餘又去做棺材,豬八戒老高又去銑石磨,閻羅楊摩西又去沿街給人挑水。天剛麻麻亮,津河邊偶爾響起的,是豆汁店老聶挑擔子賣豆汁的吆喝聲。

  正月二十二這天,楊摩西給縣城東街「隆昌號」老廉家挑水。「隆昌號」老廉家,就是當年和私塾老師老汪家打官司的那家糧棧。一場官司打下來。老廉沒把老汪逼死,官司把老汪逼死了。但十幾年過去,掌櫃老廉也已經死了,掌櫃的換成了小廉。廉家除了廚房有一口大缸,做生意還要防「走水」。糧棧裡還放著四口大缸。運糧食得養牲口,五六匹騾馬,每天也要飲水。後院牲口棚裡還有三口大缸。前後共八口大缸。一口大缸需七挑水,八口大缸,共需五十六挑水。對挑水來說,算宗大生意了。挑水不光管挑水,須先將缸裡的剩水舀出來,添瓢新水用炊帚將缸刷乾淨。楊摩西先將八口缸刷乾淨,開始挑水。廉家離東街的水井有二裡之遙,楊摩西挑了一上午,才挑滿四缸水,已累得滿頭大汗。但有活兒幹就不能叫累,沒活兒乾等活兒的時候,才叫累呢。楊摩西坐在井口歇息一會兒,顧不上吃午飯,又站起挑水。正挑著兩桶水在街上走,突然被一人喊住:「那誰,你站住。」

  楊摩西扭頭一看,是在縣政府當差的老晁。老晁在縣政府當催辦,家住在縣城北街。楊摩西以為他家也要挑水,忙說:「只能等下午了。挑完廉家,吃口東西,就去你家。」

  老晁:

  「不是讓你挑水,是官事。」

  元宵節期間,大家都在津河邊看社火,有一夥盜賊,趁人不備,青天白日,到縣城南街「瑞林祥」綢緞店老金家,偷走了三十塊大洋,還有一包婦女的頭面釵鈿。老金家告了官,老史正著人破案。楊摩西聽老晁說是「官事」,以為官府懷疑他與盜竊有關,忙說:「叔,南街那事,跟我沒牽連;我一個挑水的,膽子沒那麼大。」

  又說:

  「再說,那幾天我都在舞社火,你也都看到了。」

  老晁手裡抖著鎖人的鐵鍊:

  「正是因為社火,我才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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