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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但老魯不是主,對老蔣和楊摩西,一個也不寬恕。但他不說老蔣和楊摩西,說老詹的主:「死到臨頭了咋還不跑?」

  老詹又在主跑與不跑的問題上,給老魯說了半天。老詹也不是非讓楊摩西破竹子,才死纏著老魯,而是因為延津人皆不信主,無人有事求老詹,都是老詹求人信主。老詹雖在延津熟人多,但不求人辦事是熟人,一求人辦事人就生了。熟人之中,老詹還數與老魯好,離開老魯,一時也給楊摩西找不下別的事由。找不下事由事小,因找不下事由,自己發展第九個信徒的計劃再落空了,事情就大了。把主抬出來,見老魯仍不轉意,他突然想起賈家莊的瞎老賈。瞎老賈是老魯的表哥,會彈三弦,會給人看相算命,當初老汪的私塾解散之後,楊摩西的弟弟楊百利曾投奔過瞎老賈,被瞎老賈趕了出去。老魯本不喜歡這位表哥,既不喜歡他的三弦,也不喜歡他的算命,說:「一個瞎子,算得過,他咋不算算他自己?」

  但牧師老詹去賈家莊傳教,卻與瞎老賈說得著。老詹喜歡瞎老賈並是不喜歡他的算命,每個人的命運都在上帝手裡握著,何用算?但喜歡他彈的三弦。四十多年前,老詹從意大利剛來時,聽不懂中國話,也不喜中國的戲曲和樂器;四十多年過去,老詹會說延津話,但對中國的戲曲仍是不喜,唯一個瞎老賈彈的三弦,中了老詹的心懷。老詹去別的村莊佈道,布完道就走,在賈家莊布完道,還要去找瞎老賈,聽一回他彈的三弦。瞎老賈本來架子很大,不是誰讓他彈曲兒,他就彈曲兒,但看老詹是個外國人,也喜歡自己的三弦,有些自得,便給老詹彈上兩曲兒。瞎老賈會彈喜曲兒,如《打雁》、《算糧》、《張連賣布》、《劉大嘴娶親》等;也會彈悲曲,如《李二姐上墳》、《六月雪》、《孟薑女》、《塞上淚》等。聽喜曲兒老詹不以為然,聽後搖頭一笑;聽悲歌一曲,聽罷李二姐、竇娥、孟姜女、王昭君這些苦人兒的滿腹冤屈,往往頭垂到胸前,感歎一聲:「這曲兒裡說的苦,就是主要救的呀。」

  又拍著桌子正色說:

  「這就是主存在的理由!」

  接著感歎瞎老賈彈出了主的心。又搖頭感歎,一個能懂主的心的人,為啥還不信主呢?便想讓瞎老賈信主。沒想到瞎老賈說:「既然我都知道他的心了,為啥還信他呢?」

  老詹倒愣在那裡,只好作罷。老詹與竹業社掌櫃老魯,也認識了三十多年,老魯販茶時,老詹就想發展老魯信主。老魯說:「忙得過,你要能讓主來幫我販茶,我就信他。」

  後來不販茶了,開了竹業社,老詹又勸他,他改成:「你要能讓主來幫我破竹子,我就信他。」

  幾十年來,與主也是兩股道上跑的車。雖然老魯不信主,但看老詹老實憨厚,四十多年隻發展八個信徒,還鍥而不捨,天天跑著,又有些佩服他;延津就找不出這麼執意的人,不管幹啥事,十個有九個半,當時見不著利,就望風跑了;倒與老詹成了朋友。老魯與人喝酒,談到老詹,常說:「他要不傳教,幹些別的,哪怕是販茶葉,也早發了,用不著住破廟。」

  當然說的是另外一回事了。老詹見老魯執意不收楊摩西。知道除了老魯與染坊的老蔣有隙之外,也是自己和主的面子不夠,這時想起賈家莊彈三弦的瞎老賈。瞎老賈既與自己是好朋友,又是老魯的表兄,老魯不買自己和主的賬,該買瞎老賈的賬,便說:「我要說不下這事。就去賈家莊找老賈,讓他來給你說。」

  老詹以為瞎老賈是老魯的表哥,比自己和主在老魯面前有面子,全不知道老魯討厭瞎老賈,面子還不如老詹。老詹又說:「當初讓你信主,你說主能幫你破竹子,你就信;現在主不能來,派他的信徒來了,你為何不收呢?」

  正是因為老魯討厭瞎老賈,怕老詹真把他搬來,與自己囉嗦;又覺得老詹後一段話,信主和破竹子之間,說得驢頭不對馬嘴,讓人哭笑不得;為了與瞎老賈和老詹都不囉嗦,便苦笑一下,又收下楊摩西。老詹和主沒辦成的事,沒出面的瞎老賈卻辦成了。楊摩西也是無意之中,沾了瞎老賈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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