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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自此,楊摩西白天在老魯的竹業社破竹子,晚上到老詹的破廟裡睡覺。白天破竹子並不難,過去楊摩西殺過豬,動過刀子,二者刀法雖然不同,但都跟刀有關係,很快就悟出了門道。但到了晚上睡覺,出了問題。出了問題不是老詹的破廟睡不得覺,老詹的破廟四處透風,伏天不熱,正好歇息。而是楊摩西破完一天竹子回來,老詹從鄉下傳教也正好回來,又要用晚上的時間給楊摩西講經。別人學門手藝只有一個師傅,楊摩西為了找一個事由,一個人被劈成了兩半,白天一個師傅,晚上一個師傅。白天在竹業社破了一天竹子,身子已很乏,晚上再聽老詹講經,容易打瞌睡。聽了半夜經,早上爬起來再去竹業社,破竹子時也犯困。這時才知道,信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前一個月楊摩西還能堅持,一個月後,就感到一身不能二任。楊摩西自生下來,沒這麼缺過覺。晚上聽經打瞌睡老詹倒有耐心,等他醒來再接著講;白天破竹子打瞌睡,掌櫃老魯就急了。因為一打瞌睡,竹子就破殘了。破殘一根竹子老魯倒不怎麼心疼,但因為破殘竹子,耽誤了老魯別的好事,老魯就急了。老魯雖然不喜歡瞎老賈的三弦,但喜歡高門大嗓的晉劇。老魯本是延津人,按說喜歡戲,也該喜歡河南梆子,但他和新任縣長老史一樣,不喜歡河南梆子,喜歡外地戲。老魯當年去內蒙賣磚茶。常常從山西路過,聽些晉劇。一開始他並不喜歡聽戲,不但不喜歡河南梆子,也不喜歡晉劇。但聽著聽著,晉劇唱起來,可著嗓門往外吼,不吼到破鑼嗓子,不算唱到興處。到了興處,破著嗓子又像鋼絲一樣,往上拐一個彎和挑一個高。不是破鑼嗓子與自己有些相仿,老魯才喜歡;而是到了興處,又拐個彎和挑個高,不知撞到了老魯心裡的哪一塊,這一塊過去沒發現,現在發現了,從此落下病根。但他與老史不同的是,老史喜歡外地的錫劇,可以從江蘇引進一個戲班子;老魯喜歡晉劇是白喜歡,一個竹業社的掌櫃,養不起一個戲班子。唱晉劇的山西人,從來不到延津來;就是來了,除了老魯,也沒別人聽。縣長老史天天能看錫劇,心頭不憋得慌;老魯常年看不了晉劇,心裡憋過了勁兒,只好在腦子裡,走過去聽過的戲。如《蘇三起解》,如《大祭樁》,如《天波樓》,如《鳳儀亭》,還有《殺宮》等。老魯走戲沒有固定時間,興致來了,馬上就走。有時一邊在店鋪看徒弟們破竹子,一邊在腦子裡走戲。但他對戲文只想不唱,戲在腦子裡走,他隨著戲在那裡搖頭晃腦和擠眉弄眼。知道的,知他腦子裡鑼鼓喧天;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個神經病。就像楊百利在延津鐵冶場看大門時,在腦子裡走「噴空」一樣。但走戲與「噴空」又有不同,「噴空」講張致,有影沒影的事,自個兒往上生編;走戲不能編,要記住戲裡的詞,唱戲就講不能錯詞。看似憑空編一個「空」難,其實記別人的話也難,或者說,記別人的話更難。加上老魯已經五十多了,記性大不如從前。有時搖頭晃腦、唉聲歎氣是入了戲。戲走得正酣;有時唉聲歎氣是想不起詞,戲停在了那裡,自個兒在生自個兒的氣。楊摩西第一次看老魯在那裡走戲,以為他犯了癲癇瘋,嚇了一跳;後來知道是走戲,笑了。但他只知道老魯唉聲歎氣是在走戲。不知道唉聲歎氣還有分別。有時看著笑著,打了瞌睡,便把竹子破殘了。把竹子破殘會有岔音,一出岔音。老魯腦子裡的戲就停了,或剛想起的詞,又忘了。不管是停戲,或是忘詞,老魯從戲裡出來,抄起殘竹就摔楊摩西的頭。但他不罵楊摩西破壞他走戲,也不罵破殘了竹子,操著破鑼嗓子喊:「媽拉個逼,看你這敗壞人的樣子,就像老蔣!」

  蔣家莊染坊的老蔣,無意之中也跟著吃了楊摩西的掛落。殘竹摔到頭上,楊摩西倒一下醒了。醒來之後,環顧四周,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這天下午,老詹收到意大利一封來信。四十多年過去,老詹的外婆、父母都相繼去世,與他通信的是他妹妹。老詹的妹妹,是世界上唯一崇拜老詹的人。老詹在延津沒有親人,一個叔叔過去在開封,十五年前也死了;叔叔死之前叔侄相見,也是叔叔在教誨他,他只有聽的份兒;幾十年間,能說心裡話的,也就是個妹妹。可妹妹遠在意大利,兩人說話只能靠通信。老詹與妹妹通信通了四十多年。四十多年間,老詹在寫給妹妹的信裡,不知都說過些什麼,大概是說自己在延津如何傳教,延津的教堂如何雄偉,天主教在延津如何從無到有,四十多年過去,已發展到十幾萬人。因為在老詹的妹妹看來,在中國傳教的意大利牧師,從古至今,無出老詹其右者,老詹是詹家的驕傲,也是意大利的驕傲。如果老詹的妹妹知道老詹的真實情況。又會作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老詹的妹妹這次在信裡說,她一個孫子八歲了,昨天剛受洗禮。孫子聽說舅姥爺在遙遠的中國傳教,成績斐然,對舅姥爺十分佩服。也不知老詹的妹妹,又對她孫子說了什麼。過去給老詹寫信,就是妹妹一個人;這次在信的末尾,這孫子也用意大利文歪歪扭扭寫了幾句話:舅姥爺,雖然我沒有見過你,但我想起你,就想起了摩西。大概是說摩西領著以色列人走出了埃及,老詹領著延津人走出了苦海。老詹自傳教以來,還沒得過這麼高的評價。信讀罷,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激動起來,晚上給楊摩西講經,聲音就格外高亢嘹亮。但楊摩西這天在竹業社又挨了老魯的打,情緒有些低落,老詹剛開始講經,他就昏昏欲睡。但這天老詹忽略了楊摩西,自顧自地在那裡講,從一主、一信、一洗、一神講起,一直講到如何脫去舊人。穿上新人,重在將心志改換一新。這些經過去都分段講過,像這麼一氣呵成地講下來,老詹還是頭一回。雖然講著講著亂了,或斷了,老詹吭吭著鼻子,從頭再講。從天擦黑,一直講到五更雞叫。老詹認為這是自己自傳教以來,講經講得最好的一次。四十多年間,似這樣透徹淋漓者。也就三五回。但楊摩西一句也沒聽全,覺得這是自聽經以來,老詹最囉嗦的一晚。經講罷,老詹還紅光滿面,楊摩西頭一挨枕頭,天就亮了。天亮又得趕緊爬起來去竹業社破竹子。待坐到杌子上,頭沉得像碾盤。夢中破竹,破一竿殘一竿。這天老魯腦子裡又在走戲,而且走的是一部大戲,叫《伍子胥》。伍子胥是個楚國人,一輩子打打殺殺,皆為報仇;為報父仇,逃亡他鄉,多年後,率別國的軍隊滅了自己的故土;哪知在新的國度,又為奸臣所害,被君王殺了;臨死之前,伍子胥讓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掛在城門樓子上,要看另一個故土滅亡。這戲有些囉嗦,但這天老魯走戲走得格外地順。過去不敢走《伍子胥》,走兩步一斷,走兩步一斷。但老魯昨晚上喝了兩口酒。夜裡睡得踏實,早上起來,頭腦格外清醒。一開始走《伍子胥》也是試試,不行就換戲,沒想到一試走成了,過去忘詞的地方,今天竟接上了,老魯突然覺得自己青春煥發。但老魯剛入戲,楊摩西就把竹子破殘了。殘竹的岔音,就將《伍子胥》打斷了。因今日走得順利,老魯顧不上跟楊摩西計較,不顧殘竹接著往前走。但剛又入戲,殘竹的岔音又響了。伍子胥如喪家之犬逃往他鄉,還沒逃到韶關,楊摩西破殘了十一竿竹子。這時老魯睜開眼睛,顧不上伍子胥,轉身去了後院。等他回來。腋下夾著楊摩西的包袱,包袱裡裝著楊摩西一些衣物零碎。因老詹的破廟裡白天沒人,老詹要下鄉傳教,楊摩西怕把包袱丟了,便把自己的細軟,寄放在竹業社。老魯沒看殘竹,也沒看楊摩西,直接將包袱扔到了大街上,然後閉著眼睛用破鑼嗓子喊:「那誰,我操你八輩祖宗,還不給我滾!」

  楊摩西還在夢中,就丟了飯碗。丟了飯碗的楊摩西,只好背起包袱,去破廟裡找老詹。楊摩西認為這次丟飯碗不怪自己,全是老詹昨夜講經鬧的。既然是老詹鬧的,就想讓老詹再給他找個事由。老魯那裡,他也待膩了。但老詹看楊摩西背著包袱回來,一方面他給人找事由的能力也有限,上次為了讓楊摩西進竹業社,他就跟老魯費了不少口舌,一時三刻,給楊摩西再找不著別的事由,同時兩個月過去,他對楊摩西的看法,也發生了改變。一到聽經就打瞌睡,打一次兩次可以原諒,天天這麼沒精打采,就不是打瞌睡的問題了,也許楊摩西和主並無機緣。意大利八歲的小外甥都知道主和老詹的重要,說老詹像摩西,眼前這個摩西快二十的人了,昨天晚上自己講經講得那麼高亢嘹亮,他還熟視無睹,這樣的人哪裡還能救藥?他也知道楊摩西白天在竹業社破竹子身子有些疲倦,老詹七十歲的人了,白天同樣沒閑著,要下鄉傳教,晚上還要給他講經。一個是講,一個是聽,再苦能苦過老詹嗎?老詹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也許把楊摩西當成他要尋找的第九個信主的人,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一個人信主的動機可以不追究,就像楊摩西當初信主,是為了一個事由,但有了事由之後,還不把主和老詹放在心上,老詹就有了上當受騙的感覺。被人騙倒沒有什麼。老詹也不是沒被人騙過,但年歲不饒人呀,老詹年輕時騙老詹他還有補救的機會;現在七十歲的人了,騙的就不是老詹。而是老詹替主傳教的時間。整整兩個月,花了老詹多少個夜晚,楊摩西還油鹽不進,老詹便對楊摩西的處境有些懶意,不願再替他張羅什麼。同時也想讓楊摩西自己出門碰壁,磨煉一下他的意志,說不定有一天浪子回頭也料不定。主也是講磨煉和考驗人的。但楊摩西哪裡是經得起磨煉和考驗的人。經不起磨煉和考驗並不是說他沒有這個心志,而是和老詹一樣,沒這個時間。一天不張羅生計,一天就沒有飯吃;餓著肚子,哪裡還有閒心信主?老詹不願管他,他也就離開了老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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