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句頂一萬句 | 上頁 下頁
三九


  老詹的教堂自前年被縣長小韓拿去,改為學堂之後,縣政府一直沒還回來。按說縣長小韓因為一個愛講話,飯碗被省長老費砸了,已卷包回了唐山,「延津新學」也解散了,教堂該物歸原主。但小韓走後,新來了一個縣長叫老史。老史是福建人,和省長老費是同鄉。小韓被撤之後,延津縣長由誰來當,本該由新鄉的專員老耿做主,但因為小韓是被省長老費撤的,遴選接替小韓者,老耿就不敢自專,便請示了省長老費。老費倒也舉賢不避親,就推薦了他的同鄉老史。老史過去在老費身邊當科長。老費撤小韓時嚴肅,推薦老史時也嚴肅。正因為兩面都嚴肅,倒讓老耿佩服他,人家該當省長。老史到延津上任之後,與小韓大為不同,不愛講話,不辦學堂,性格與省長老費相像,一天說不了十句話。雖然他自己不愛說話,卻喜歡聽別人說話,這是他和省長老費的區別。但他不喜歡聽人在日子裡說,喜歡這個人扮成另一個人,在舞臺的戲文裡說。一台戲演下來兩三個鐘頭,兩三個鐘頭人嗚裡哇啦都在說;說不過癮,還唱。老史來延津之後幹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延津引進了一個戲班子。過去延津人飯還吃不飽,聽的都是過路戲,自己養不起戲班子,或者戲班子在延津待著,養不活自己。老史來了,由縣財政出錢,養了一個戲班子。縣財政本也拮据,老史到任之後,見財政虧空,不聲不響,先在全縣的商號明察暗訪。明察沒察出什麼,暗訪半個月,訪出三家商號,鹽商老焦,木材商老沈,煙館老鄺,或不法經營,或買空賣空,或偷漏稅金,老史二話沒說,將老焦、老沈和老鄺下了大獄,三人家產充了公,縣財政一下由瘦子變成了胖子。全縣百姓看到老史下車伊始,就懲治不法商人,倒都拍手稱快。延津的商風,也因此大為好轉。老史接著便請大家看戲。延津本屬河南,大家愛聽的戲是河南梆子。但老史是福建人,不愛聽河南梆子。大家以為他該聽閩劇,可他又不喜歡閩劇,還是他年輕時在蘇州上學堂時,偶爾喜歡上當地一個劇種叫「錫劇」,於是千里迢迢,從江蘇引進來一個錫劇班子。有了戲班子,就得有個劇場,老史便把過去的「延津新學」,改裝成一個戲院。錫劇剛開始上演的時候,聽者就老史和他的身邊人咿咿呀呀的唱腔,延津人聽著像貓叫,三百人的教堂,顯得空空蕩蕩。但老史天天來戲院聽。久而久之,延津人也跟著老史聽出些門道,咿咿呀呀的錫劇,倒比河南梆子要細緻許多。所以直到現在,河南的腹地延津,卻流行外省的錫劇,源頭就在這裡。老史愛聽戲不同于小韓愛講話和愛辦學,這裡不涉及救國救民,頂多跟當年的另一位縣長老胡愛做木匠活一樣,是一種個人嗜好,所以從省長老費到專員老耿,大家倒相安無事。當初小韓把老詹趕出教堂的時候,老詹在縣城西關尋到一座破廟。當作臨時的教堂。破廟已被和尚丟棄多年。好在老詹懂建築,又手腳勤快,修繕一番,下雨倒也不漏。小韓倒臺的時候,老詹高興過一陣子,以為教堂馬上要還給自己,誰知來了個老史,又要在裡面唱戲。老詹去找老史,說明來龍去脈,讓他還回教堂。老史倒很溫和,笑著說:「物歸原主,天經地義。可這個教堂,我是從小韓手上接的,我的原主是小韓。你要教堂我不管,但你不該找我,該去找小韓。」

  可小韓已經不是縣長,回了唐山,找他還有啥用?老詹急了,說政府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對教會強取豪奪。老史笑眯眯止住他。突然換成正色:「詹先生,你要這麼說,我倒覺得小韓幹的是對的。嘛叫強取豪奪?這裡是中國的土地,你來之前,這裡並沒有教堂。如果說有強取豪奪,恰恰是你詹先生;不但奪了我們的土地,還想蠱惑人心。詹先生,有句話我說到頭裡,傳教我不反對,但不能本末倒置,更不能要挾政府。如果井水不犯河水。咱們相安無事;如果你借教會要挾政府,我這個人倒不信邪,就信聖人一句話——『不語怪力亂神』,不管它是嘛教,有多大勢力,絕不能讓它胡作非為,我立馬在延津取締它。我這麼做,倒與個人無關。純粹為了一方水土的平安。」

  又笑眯眯地說:

  「詹先生,你是個明白人,傳教就好好傳教,為嘛非要干政呢?」

  老詹哭笑不得,他要的是自己的房子,怎麼成了干政?何況,老史占教堂本為唱戲,和「政」也八杆子打不著。老詹這才知道,這個新來的老史,比走了的小韓還難纏。不跟他要教堂,老詹還能在延津傳教;再跟他要教堂,怕是連自己也要卷包走人。老史懲治不法商人,老詹也看到了。老詹只好不再提教堂的事,在破廟裡繼續住下去。老詹傳的是天主教,住的卻是和尚的破廟,每天出來進去,又讓老詹感歎。更讓老詹歎息的是,開封天主教會,也一直與他作對。自老詹的叔叔死了之後,開封天主教會的會長換成了老雷,老雷與老詹在教義上有分歧。加上老詹四十年過去,只在延津發展了八個信徒,老雷早想將延津分會取消,合併到其他分會去,還是看老詹七十多歲了,動了惻隱之心,才沒有攆老詹走,但給延津天主教會撥的經費,一年少似一年,意思是讓它自生自滅。這些經費只夠養活老詹一個人,楊摩西信主和改名,老詹只能給他提供一個住處。楊摩西的生計,還得靠楊摩西自個兒解決。過去跟師傅老曾殺豬時,老曾管吃不管住。現在跟了老詹,老詹管住不管吃。過去跟老曾時,見過傳教的老詹,當時對他也沒在意,誰知一年之後,自己又成了老詹的徒弟。一年也就是轉眼的光景,楊摩西想起來卻恍若隔世。楊摩西歎息一聲,只好去了竹業社。

  竹業社的掌櫃叫老魯。老魯是個破鑼嗓子,破鑼嗓子說話聲音都大,平常一句話,老魯喊著說。喊著說並不是為了強調這話的重要,而是為了強調這話說過。句句強調,倒分不出個話語高下。老詹推薦楊摩西來破竹子時,老魯並不願收楊摩西。不願收楊摩西不是老魯對楊摩西有啥看法,而是老魯問楊摩西話時,楊摩西答錯了一句話。頭天晚上,老詹已與老魯說妥,讓他的徒弟到老魯的竹業社破竹子。第二天一早,老詹去鄉下傳教,楊摩西到竹業社上工。老魯本來對招一個學徒沒有在意,但進一個生人,掌櫃的總要照例問上兩句。老魯邊吸煙,邊問楊摩西是哪裡人,過去在哪裡幹過,都幹過些啥。老魯問者無意,楊摩西答者有心。因過去有過染坊老顧招工的經歷,一說自己換地方多,容易讓人生疑,便長了個心眼,瞞下賣過豆腐與殺過豬兩節不說,單揀近處的,說之前在蔣家莊老蔣的染坊幹過。因腳手一沾染料起疹子,只好離開染坊。如楊摩西說他過去做過豆腐或殺過豬都無礙,過去換過多少地方也無礙,老魯不是老顧,恰恰楊摩西說他跟過蔣家莊染坊老蔣,讓老魯生了氣。因老魯辦竹業社之前,和蔣家莊的老蔣一樣,也是個茶販子。後來年歲大了,跑不動了,便用販茶賺的錢,開了個竹業社。他在販茶時,和鷹鉤鼻老蔣認識。那時老蔣還愛說話,說起話來,兩人有些不對脾氣。兩人都是延津人,按說無論到江浙一帶販茶,或是到山西內蒙一帶賣茶,本該相互幫襯著,但因為話說不到一起,加上同行是冤家,兩人倒走得挺遠。最後不販茶了,一個開了染坊,一個開了竹業社,就證明兩人志趣不同。現聽說楊摩西跟過老蔣,馬上說自己竹業社不缺人。將楊摩西趕了出去,全不知楊摩西因為一隻猴子,與老蔣也不敢見面。楊摩西被老魯趕出去,還不知道自己被趕的原因。楊摩西回到老詹的破廟裡,不明不白待了一天。晚上老詹從鄉下傳教回來,才知老魯變了卦。老詹撇下楊摩西,又去縣城北街竹業社找老魯,問了半天,才知是老魯對老蔣的仇氣,報到了楊摩西頭上。老詹吸著煙說:「老魯呀,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主說:要寬恕你的仇敵。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還是他徒弟出賣的。主事先知道,也沒有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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