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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他一說這話,老詹還沒反應過來,小趙立馬急了。小趙急並不是說楊百順要搶他的飯碗,而是他竟用信主,來哄騙老詹;用信主,來哄騙事由。但他不說這個,指著楊百順的臉,冷笑一聲:「他信啥呀,我早就看出來了,就是沒說;看他臉上的血道子,不是跟人打架了,或殺了人,從哪兒逃出來的吧?」

  楊百順爭辯:

  「你胡說,我沒跟人打架,也沒殺人,就是不想染布。路上碰到一兔子,想抓兔子,被兔子蹬的。」

  老詹趴在楊百順背上,吭吭著鼻子,從側面看了看楊百順的臉。看後,覺得也不像殺人的痕跡。老詹在延津待了四十多年,七十歲了,只發展了八個信徒,近些年沒碰到一個合適的,現在路途中無意中遇到一個,雖然兩人話同意不同,但回答信主那麼乾脆,四十多年還屬少見,就沖這一點,是個可塑的坯子也料不定,正是因為話同意不同,主才引導大家呢,便有意把楊百順發展成延津信主的第九人。但他說:「咱先不說事由,你要信主,能讓我給你改個名字嗎?」

  這倒是楊百順沒有想到的。楊百順:

  「改成啥呢?」

  老詹想了想:

  「你姓楊,就叫楊摩西吧,這可是個好名字。」

  老詹想把楊百順的名字改成楊摩西,也是圖個吉利,想借這個名字,像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一樣,能把深淵中的延津人,帶出苦海,想在自己人生的最後階段,把天主教在延津發揚光大。楊百順沒覺得「楊摩西」這個名字好聽,但改了名字,或許就有了事由;找著事由就叫楊摩西,找不著事由,自己再把名字改回來;改不改的,不過一個名字,自己從來不叫,都是別人在叫;過去叫楊百順,倒百事不順,便幹脆利落地說:「改名我倒不怕,那個楊百順,我已經當夠了。」

  雖然兩人初衷不一樣,但楊百順這話,倒跟老詹的意思八九不離十。老詹大為欣慰,吭吭著鼻子:「阿門,就沖這句話,要割斷自己,你已經接近主了。從現在起,你就叫楊摩西吧。」

  暮色中,小趙噘著嘴,老詹和楊摩西聊著天,三人一塊往縣城趕去。

  上部 出延津記 第十章

  楊摩西信主之後,並沒有像小趙那樣騎腳踏車、賣蔥,另外去了延津縣城北街老魯的竹業社破竹子。這事由倒是牧師老詹給找的。但破竹子不對楊摩西的心思。不對心思不是楊摩西跟竹子有仇,或那邊有小趙騎腳踏車賣蔥比著,這山望著那山高,而是做了老詹的徒弟之後,發現師傅老詹,和過去殺豬時見過的老詹,好像是兩個人。過去他對做老詹的徒弟很羡慕,一個小趙,整天騎著腳踏車,師傅傳教,他可以賣蔥;覺得他們師徒關係鬆散,有些嚮往。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才知道他們關係不是鬆散,而是太鬆散了;或者說,小趙根本不是老詹的徒弟,只是老詹雇的一個腳力。小趙既不信主,平時又不跟老詹在一起,他平時就是跟他爹賣蔥。老詹下鄉傳教時,自己騎不動腳踏車,才雇小趙騎車。騎一天車二百錢,一把一結,與小趙賣蔥的收入差不多,小趙才幫他騎車。老詹在村裡傳教時,小趙可以捎帶賣蔥,跟信不信主倒沒關係。或許,正是因為他們關係鬆散,楊摩西做了老詹的徒弟,想騎車賣蔥,才有空子可鑽,才好頂小趙的窩子。但楊摩西新來乍到,不會騎腳踏車,無頂窩的本事,也就談不上頂窩了。不會騎腳踏車可以學,當初小趙騎腳踏車還是老詹教的。但當初老詹六十來歲,還不算老,有這工夫。為教小趙騎車,整整花了一個月工夫,車被摔傷好幾處,現在七十歲了,光陰過一天少一天,急著傳教,手裡只有這一輛腳踏車,就無空閒讓楊摩西學騎車,每天下鄉傳教,還得用小趙。傳教是在白天,本來夜裡也可以學,但這輛「菲利普」腳踏車已騎了三十多年,小心騎著還常出毛病,讓人拿去學車,恐怕楊摩西還沒學會騎車,車早就成了一堆零件,老詹首先就不贊成楊摩西學騎車。楊摩西倒也不是非要騎車,而是覺得一個外人整天來騎車,正經的徒弟反到外邊破竹子,弄得師不師徒不徒的,看著不像。倒是小趙見楊庫西動騎車的心思,老詹找他騎車時,他還給老詹摔臉子:「今兒就算了吧,腿疼。你也找找別人。」

  老詹反要給小趙賠笑臉:

  「看在主的份上,沒看今年秋季又遭災了嗎?」

  當初楊摩西信主是和事由連在一起,才改了名字,現在一切不像原來想的,楊摩西本可以不信主,辭了事由,再把名字改回去,但事情雖然彆扭,可離開老詹,再去找別的事由,一下又難了,到延津縣城北街老魯的竹業社破竹子,還是老詹托了人情,費了不少周折,才把他弄進去的。楊摩西在縣城兩眼一摸黑,一時又找不到別的出路,也只好暫時邊信主,邊破竹子。原來他還想著,信主就徹底信主,跟老詹就徹底跟老詹,像和尚尼姑人廟進庵一樣,每天念過經吃飯,不用再千別的,圖個清閒,沒想到老詹像喊喪的羅長禮一樣,單靠一個喊喪或傳教,養不起一個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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