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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八月初五這天,小趙用「菲利普」牌腳踏車載著老詹到距縣城八十裡的魏家莊去傳教。魏家莊在延津的最北邊,屬偏遠村落,但老詹並沒有放過。去的時候倒順利,到魏家莊傳教也很順利,老詹把該說的話都說了。雖然說了半天,魏家莊還是無人信主,但老詹已經習慣了。小趙倒在魏家莊賣了五捆蔥。下午回縣城的時候,起初也很順利,兩人還邊走邊聊天,說今年雨水偏大,說不定秋季又要遭災。小趙說澇就澇吧,栽蔥不怕澇。老詹說這都是延津人幾十年不服教化,讓主發了怒。說著走著,到了五十裡鋪。五十裡鋪有一個大上坡,小趙用力蹬腳踏車,哢嚓一聲,腳踏車突然斷了前軸,把老詹和小趙摔了個嘴啃泥。這輛「菲利普」腳踏車已用了三十多年,出些毛病也屬正常,如果是輪胎爆了,或是鏈子斷了,老詹和小趙都會修理,隨身帶著皮墊、膠、鐵絲、錘子和氣筒子呢。軸斷了,只能回到縣城換軸。軸一斷,腳踏車不但無法騎了,也無法推了,五十裡鋪離縣城還有五十裡,小趙只好扛上腳踏車,老詹步行,師徒兩個往縣城趕。天氣悶熱,走了十裡路,小趙已累得通身流汗。比小趙還累的是老詹,畢竟快七十的人了,走著走著不但累,還困,牽著小趙的衣襟,一邊走一邊栽嘴,一栽嘴腳步就趔趄,比平常又多走出一半的冤枉路。這時兩人不聊天了。又往前走了十裡,小趙負著重物還能走,老詹一屁股坐到路邊,再走不動了。這時從岔路口急急忙忙走來楊百順。楊百順一方面擔心老蔣發現猴子和楊百順丟了之後,會派人從後邊追他追猴,另一方面天快黑了,擔心野地裡有狼,便有些慌不擇路和只顧趕路。本來他以前見過老詹和小趙,還摸過小趙的腳踏車,但現在對他們視而不見。倒是小趙喘著氣在路邊喊他:「那誰,你站住!」

  楊百順嚇了一跳,以為是老蔣派人在堵他。僵在路中間。等認出是老詹和小趙,才回過神來。小趙:「慌裡慌張,你做啥哩?」

  楊百順一方面還在慌神,另一方面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啥,說話便有些結巴:「不做啥。」

  小趙盯他看半天:

  「既然不做啥,給你個差事你幹不幹?」

  楊百順:

  「啥?」

  小趙指著癱到地上的老詹:

  「把老頭背到縣城,給你五十錢。」

  原來跟染坊和猴無關,楊百順才放下心來。接著看地上的老詹,開始在心裡盤算。一方面自己正不知幹啥,也無處可投;另一方面背一人到縣城,能掙五十錢,一個燒餅五個錢,五十錢能買十個燒餅。自己的包袱細軟,都落在了老蔣的染坊,正身無分文,何況三人同行,不擔心夜裡會碰上狼,左右想過,覺得還划算,於是點了點頭。

  但等背起老詹,楊百順又覺得上了當。老詹雖然快七十了,但他個頭高,一米九左右;個高,分量就重,一個老頭,竟快二百斤了。楊百順背著他走了一裡路,通身就出了汗。原來這五十錢也不是好掙的。好在自己在老蔣家挑過大半年水,把肩膀練了出來,於是走三裡一歇,走三裡一歇,三人結伴往縣城趕。有人背著不用走路,老詹漸漸又精神了。一精神想起自己的職業,便在楊百順背上與楊百順拉話:「那誰,你叫個啥?」

  楊百順:

  「楊百順。」

  老詹:

  「哪村的?」

  楊百順:

  「楊家莊。」

  老詹:

  「好像見過你。」

  楊百順:

  「我過去殺過豬,師傅叫老曾。」

  老詹恍然大悟:

  「老曾我認識。老曾呢?」

  楊百順:

  「我現在不殺豬了,學染布。」

  老詹也沒追究其中的原委,開始切入正題:「曉得我嗎?」

  楊百順:

  「全縣人都曉得,你讓人信主。」

  老詹大感欣慰,幾十年的教沒有自傳。又用手拍楊百順的肩:「你想信主嗎?」

  老詹這話問人問過千萬遍。千萬遍的回答都是:「不想。」久而久之,老詹見人只是這麼一問,往往不等別人回答,他已經提前自問自答:「你想信主嗎,不想吧?」但令老詹沒想到的是,楊百順脫口而出:「想。」

  楊百順說完沒有什麼,老詹倒大吃一驚,好像不是他問楊百順,而是楊百順在問他。他不禁反問:「為啥?」

  楊百順:

  「我原來殺豬時,聽你說過,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前兩件事我不糊塗,知道自己是誰,從哪兒來,後一個往哪兒去,這幾年愁死我了。」

  老詹拍了一下大腿:

  「主想引導眾生的,主要就是這個;前兩個說的都是過去的事,倒還在其次。」

  楊百順:

  「我信了主,你能給我找個事由嗎?」

  老詹這時才明白,兩人話說得一樣,意思不一樣,老詹愣在那裡:「你不是在染坊嗎?為啥還找事由呢?」

  楊百順繞過染坊,指了指身邊的小趙:「我想像他一樣,信了主,每天騎車,賣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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