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句頂一萬句 | 上頁 下頁
三六


  接著不理老顧。自己又到集上買了一隻猴子,取名銀鎖。老蔣買這個銀鎖,是從五隻猴子中挑出來的。其他四隻猴子,都是銀鎖的兄弟姐妹。看到銀鎖容貌忠厚,不似金鎖那麼調皮,才選中了它。金鎖就是因為調皮,才吃了老鼠藥。但買回來發現,這只猴子貌似忠厚,性子卻很躁。也許是剛離開兄弟姐妹,換了一個新地方,白天黑夜嘴裡不停,拍打著自己的腦袋,向人比劃說著什麼。如果猴子只是夜裡鬧。老蔣不怕,白天也鬧,讓老蔣睡覺不安心,老蔣覺得有必要熬熬它的性子。熬它的性子也很簡單,老蔣像對人一樣,不打它,也不罵它,自己也不睡了,就坐在它的對面看它,然後低下頭想。果然這猴像人一樣,不知老蔣的路數,一下被老蔣看毛了,也想毛了。楊百順白天挑著水,一趟趟走來過去,看老蔣在棗樹下看想猴子,不禁笑了。果然看想治百病,十天之後,銀鎖就被老蔣看想成了金鎖,白天開始在棗樹下打瞌睡栽嘴。到了晚上才活泛。但老蔣沒有大意,喂熟一隻猴子,得一年光景,又怕它再吃老鼠藥,所以白天晚上,一直用一根鐵鍊子鎖著它,拴到棗樹上。過去金鎖在的時候,楊百順初來乍到,對染坊不熟,沒敢招惹金鎖。金鎖換成了銀鎖,與銀鎖比,楊百順成了染坊的老人兒,銀鎖成了初來乍到。看到銀鎖,楊百順就像看到初來乍到的自己,對銀鎖倒感到親切。挑水挑上兩個時辰,到棗樹下歇息的時候,他開始湊上去摸銀鎖的頭。如果是白天,銀鎖正在打瞌睡,睜開眼睛翻楊百順一眼,又昏沉睡去;如果是晚上,銀鎖精神了,楊百順摸它的頭,它也用手摸楊百順的頭,二者對視一笑。這時楊百順覺得一個銀鎖,倒是自己在染坊的知己。與它結成一夥,倒不會招惹是非。當然楊百順招惹銀鎖,都是趁掌櫃老蔣不在的時候。老蔣在,楊百順挑著水從棗樹下穿過,目不斜視,好像跟銀鎖不認識;老蔣不在的時候,他才放下水桶,上去跟銀鎖打招呼。自銀鎖來了之後,楊百順感到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人在擔著水,心裡一直想著銀鎖。

  這年陰曆八月初五,天上又下了一場暴雨。第二天雨停了。但雨後初晴,天氣悶熱。楊百順挑了一上午水,身上的褂子褲子全濕透了。吃過午飯再挑,挑到半下午,全身又濕透了,便停下來就著水桶喝水。喝完水,發現掌櫃老蔣還在屋裡睡覺,便躡手躡腳來到棗樹下。銀鎖仍在樹上拴著,也低頭栽嘴,睡出一頭汗。楊百順輕輕拍它的頭,讓它醒來。過去白天與銀鎖打招呼,銀鎖睜開眼看楊百順一眼,又低頭睡去;今天楊百順將他拍醒,它愣了愣神,沒有接著睡,而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遠處的水桶,楊百順便知道它渴了。楊百順提過半桶水來,銀鎖扒著桶沿咕咚咕咚喝了好一陣。喝完擦擦嘴,又用爪子給楊百順擦汗。楊百順問它:「熱吧?」

  銀鎖沒有聽懂,愣在那裡。楊百順指指棗樹上的棗:「想不想吃棗呀?」

  這時棗已經紅了,在綠葉中映著。銀鎖看到棗,聽懂了楊百順的話,點點頭。楊百順彎腰就要上樹:「等著,我給你夠倆去。」

  銀鎖點點頭。突然又扒楊百順的肩,指指自己,又指指棗樹,嘴裡嘰嘰叫著。楊百順聽懂了,它是想自己上樹夠棗吃。楊百順也是一時大意,真把銀鎖當成了好朋友,也忘記猴不比狗,一年時間才能喂熟它。看著老蔣不在,便自做主張將樹上的鐵鍊子解開了。他哪裡知道,銀鎖並不是他想的銀鎖,待鐵鍊子一解開,銀鎖就兇相畢露,原來多少天的變成金鎖都是裝的,它沒有上樹夠棗,而是伸手給了楊百順一巴掌。楊百順沒有防備。一屁股蹾到地上。手一摸臉,五道大血印子。楊百順回過神來,撲上去要抓銀鎖,銀鎖拖著鐵鍊子。早已躥上棗樹,跳上房頂。待楊百順爬上房頂,銀鎖早已由房頂跳到牆頭,在幾個院落間飛簷走壁,越過院牆,向村外跑去。等楊百順追到村頭,村外是茂密的高粱地,銀鎖早已經躥進高粱地,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找不到銀鎖,楊百順也沒敢再回老蔣家。不回老蔣家不是怕自己放跑了銀鎖要賠猴子,他估計老蔣不會讓他賠猴子,既不會打他,也不會罵他,仍會像當初自己挑水不及,或銀鎖剛來時熬銀鎖的性子一樣,面對面看他,然後低下頭想。一想到這看想,楊百順便怕起來。上回金鎖被毒死時,老蔣看老顧和想老顧,老顧事後病了三天。何況楊百順又與老顧不同,不同不是說老顧是個管家,楊百順只是個徒弟,而是兩隻猴子一死一逃,緣故不同。金鎖死是誤吃了老鼠藥,老顧只負連帶責任,而銀鎖是楊百順親手放跑的,責任全在他一個人身上。挨打受罵賠猴子他倒不怕,想起被老蔣當面想的場面,他不寒而慄。猴子接二連三地出岔子,還不知老蔣要想多長時間呢。上回老顧有連帶責任就被老蔣想病了,自己親手放跑猴子,非讓老蔣想死不可。把人想死本是戲文裡說的話。說的是男女之間見不了面,誰知一個老蔣,能把人當面想死。為了不讓人想死,楊百順再一次有家難回,有國難投,一個人順著大路,漫無目的地走著。自到老蔣的染坊,一轉眼大半年過去,現在突然不辭而別,倒對染坊有些留戀和傷感。當初自己能到老蔣的染坊來,還多虧同學小宋幫忙,雖然後來跟小宋疏遠了,現在自己突然跑了,小宋肯定會跟著吃掛落,不知是老顧罵他,還是老蔣想他,又感到有些對不住小宋。接著又怪自己,不但人看不清楚,連個猴子都看不清楚,正因為把銀鎖當成了知己,才落得個如此下場,真是深淵有底,猴心難測啊。走著想著,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楊百順就再次碰到了天主教牧師老詹和他的徒弟小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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