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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轉眼冬去春來。在蔣家待的時間長了,楊百順對染坊十幾個人全熟了。不熟覺得染坊就是個染坊,熟了之後才知道,一個染坊不光是染布,染布之外,還有許多事情。十三個夥計,分五個來路,五個是延津人,三個是開封人,兩個是山東人,一個內蒙人,還有兩個南方浙江人,是過去老蔣販茶時認識的。十三個人在一起,又來路不同。相互之間有說得著的,有說不著的,以說得著說不著論,分六個團夥。楊百順一開始認為同一個來路的會是一夥,但時間長了發現,同來的往往有隔閡,過去相互不認識的,處著處著倒能成為朋友。如楊百順的同學小宋是延津人,他就跟其他幾個延津人合不來,和一個內蒙人攪在一起。內蒙人叫塔拉思汗,是個大胖子,右耳朵上紮了個耳朵眼,吊著一小盞琉璃燈籠,人叫他「老塔」。這個老塔心眼倒不壞,但欺生。楊百順剛來時,挑水不入路,掌櫃老蔣也就是個看和想,他卻用眼睛剜楊百順,嘴裡還用蒙語嘟囔著什麼。楊百順雖然聽不懂蒙語,但知道不是好話。楊百順與他合不來,久而久之,捎帶和同學小宋的關係也疏遠了。還有,管家老顧對掌櫃老蔣也不是真心。說起來他們還是親戚,雖然年齡大小差不多,但按照輩分,老顧是老蔣的遠房姨父。但老蔣在老顧是一個樣子,老蔣不在老顧又是一個樣子。老蔣不在時,夥計們浪費染料,浪費劈柴,偷吃東西,或偷奸耍滑,老顧皆不管。該管的他不管,不該管的,如夥計們之間傳閒話,他又喜歡摻和。別人傳閒話也就是個閒話,他在傳話的過程中,愛把一件事說成八件事。大家表面上把他當作管家,背地裡無一個人不恨他。看著大家在一起染布,一起吃飯,其實各人揣著各人的心思。更有甚者,掌櫃老蔣有兩個老婆,大老婆五十多歲,小老婆二十多歲。楊百順聽小宋說,大夥計順利,那個山東人,麻稈腿,自稱武二郎者,跟二十多歲的小師母還有一腿。這哪裡是武二郎?分明是西門慶。這事情全染坊的人都知道,唯有掌櫃老蔣不知道。楊百順聽後,既替老蔣著急,又有些不解,老蔣天天在那裡想事,怎麼就想不到這一層呢?又聽說老蔣年輕時愛說話,五十歲突然不愛說話,想來不會無緣無故,定有原委藏身其中。這些年楊百順經歷過許多事,知道每個事中皆有原委,每個原委之中,又拐著好幾道彎。老蔣不愛說話,原委又藏在哪一層哪一道彎呢?一個染坊。千頭萬緒,讓楊百順替蔣家和老蔣想得腦仁疼。過去跟老曾殺豬,加上師娘,共三個人,楊百順已覺得關係複雜,換了個染坊,本想清靜,誰知更不得清靜。但正是因為經過許多事,楊百順長了心眼。最大的心眼是,他不招惹是非。染坊雖然人多事雜,楊百順牢記一條,跟哪一個人都不遠不近,包括同學小宋,也無來時說的「做伴」和親密。楊百順自成一派,希冀保住自己挑水的位置,再走一步看一步,將來能學上染布。

  但到了這年秋天,楊百順的飯碗還是沒有保住。飯碗丟了不是因為得罪了老蔣,或是跟哪一個人產生了是非,而是因為一隻猴子。掌櫃老蔣看、想之餘,有兩大嗜好。一是不喜歡白天,喜歡夜晚。染坊白天在煮布煮線,他大都在睡覺;晚上染坊開始晾布晾線,他從臥房走了出來。染坊白天不晾布晾線,白天有日頭,怕把布、線曬花了,晾布晾線都在晚上,這時八個大水池四周點起十六盞牛油燈,燈芯像草繩一樣粗,「突突」冒著黑煙。布和線沾上水都死重,夥計們光著膀子,從池子兩邊往晾杠上拽布拉線。一個晚上要晾幾百匹布,幾百捆線,青一匹,紅一匹,藍一匹,紫一匹;青一捆,紅一捆,藍一捆,紫一捆。夥計們吭唷吭唷,一個時辰下來,就通身流汗。手裡有共同的活兒在幹,大家倒把閒時的閒話和不對付給忘記了。老蔣走過來,也不說話,就是個看。這時的看和平時的看又有不同。平時的看有具體對象,或是一個人,或是一件事,這個人把這件事辦錯了,他盯著人看。現在眾人在勞作,是一個場面,故他不盯具體的人,盯的是一個整體,一個場面,然後低下頭自己想。或眾人從水池裡拽布拉線,他在水池邊背著手走來走去,邊走還想。這時明顯是把熱鬧的場面給忘記了,只是把熱鬧的場面當作一個背景,想的已經是與場面無關的事。一天到晚在想,到底想個啥呢?楊百順又不得而知。老蔣的第二個嗜好,是不喜歡跟人交往,卻喜歡養猴子。這一點倒對楊百順的脾氣,楊百順也不喜歡跟人打交道。不過同是不喜歡,兩人又有不同。楊百順不喜歡跟人打交道是吃過人的虧,對人有些發怵;老蔣不喜歡跟人打交道能看出乾脆是厭煩人,才喜歡猴子。老蔣養了一隻猴子,名字叫金鎖。楊百順剛來姜家時,只顧挑水,眼睛顧不上四周,半個月下來,活計終於熟絡了,才發現染坊院內棗樹下,一直蹲著一隻猴子。這棗樹是棵老棗樹,根上開裂了,但枝上仍下力,一樹的棗結得密,壓彎了枝頭。楊百順聽說,這只猴子,已經跟老蔣待了八年,跟老蔣跟的,性子也像老蔣,白天一直在樹下打瞌睡栽嘴。到了晚上,眼睛才開始活泛,腿腳也開始活泛,一下躥到牆頭上,搶人的草帽戴,嘰嘰叫著,向人招手。有時還躥到棗樹上,將身子吊在樹枝上晃,能晃下一地大棗。陰曆七月,棗還青著呢。如果換成人這麼胡鬧,老蔣馬上會急,盯著人看;現在是猴子,他倒搖頭笑了,還彎腰到地上撿青棗吃。這年延津雨水大,一入秋,遍地是老鼠。染坊最怕老鼠,老鼠愛嚼線和布,還愛偷吃染料。管家老顧到集上買了幾十包老鼠藥,分撒到染坊的房頂屋下。幾天下來,毒死五六十只老鼠。但老蔣的猴子金鎖一時調皮,中午時分大家也沒在意,金鎖把倉房屋頂的一包老鼠藥當成了紅糖,嘗一嘗味道也甜,吃了下去,當天夜裡就被毒死了。老顧知道闖了大禍。老蔣盯著死去的金鎖看,又盯著老顧看,然後低下頭想。老顧被看想得篩了糠,這時不敢論親戚,論著主僕說:「掌櫃的,我賠你一隻吧。」

  老蔣又盯老顧看,又想。想了半天,說了一句話:「它已經死了,怎麼賠?再賠就是別的猴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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