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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秦曼卿:

  「不用說了。如果換個人家來提親,肯定句句說的是自家的好;楊大爺自打進門,處處說自家的不是。這樣的人家,世上也算難尋了。楊家的孩子跟大爺來賣過豆腐,我見過,買三斤豆腐,他給人稱三斤三兩。賣豆腐是這樣,換別的事,也只有別人對不住他,他不會對不住別人。」

  秦曼卿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楊百業賣豆腐多給人,並不是不會做生意,而是借豆腐發洩對老楊的不滿,現在被秦曼卿當成了他為人處世的人品。老秦看自己弄巧成拙,有些慌張,忙說:「剛說一會兒,事情哪裡能定,總得從長計議。」

  秦曼卿像明清小說中的落難小姐一樣,從懷裡掏出一把剪子,哢嚓一聲,鉸下自己一綹頭髮:「爹,你就別騙女兒了,我知道你沒有當真,你沒當真我當真,我還非他家不嫁。你要再說別的。我連家也不住了,明天就去雲夢山當尼姑。」

  老秦見女兒剪髮明志,知事情已無法挽回。如再有爭執,恐女兒再生出別的變故。也是那天晚上腦子一熱,竟聽了女兒公開招親的話,現在十步走了八步,已無法回頭。老秦以前不認識老楊,只知道他是一個賣豆腐的,談了一席話,看他倒是個老實人。就是老楊不老實,老秦也不在意,一個賣豆腐的,就是讓他搗蛋。他還能搗蛋到哪裡去?但他把老楊也想錯了,老楊搗起蛋來,也不按正理,如按正理,也不敢前來提親。正是老秦把老楊想錯了,覺得一個老實人家,女兒嫁過去,除了日子上受些苦,別的方面倒不會吃虧。一邊對女兒說:「你性子比我還急,這麼大的事,幾句話就定了,將來你不要後悔。」

  一邊歎息一聲:

  「我老秦自生下來,沒這麼被人別過馬腳。」

  事情就這麼定了。賣豆腐的老楊,事情定過。還不知事情緣何而起。秦曼卿手綰一綹頭髮對老楊說:「大爺,你家要娶我,還得依我一句話。」

  老楊擦著頭上的汗:

  「啥?」

  秦曼卿:

  「咱們今天就算定親,四天后就得娶我,也趕臘月二十九。」

  老秦知道女兒的用意,因她與李金龍的婚期,就定在臘月二十九。老楊卻有些為難:「東家,事情有些急呀,家裡一點準備沒有。」

  老秦啐了老楊一口:

  「讓你準備,你還能準備啥?說是你家娶媳婦,還不得我替你兜著?」

  賣豆腐的老楊歡天喜地,從秦家莊回到了楊家莊。別人家娶媳婦憑的是家產和人緣,老楊家娶媳婦憑的是幾句話,雖沒人緣,卻有機緣。這結果不但老楊沒想到,連趕大車的老馬也沒有想到。賣豆腐的老楊,心裡還直感激老馬。上次讓楊百利進「延津新學」雖然踏了空,這次去老秦家求親,老馬又立了新功。回家與楊百業說了,楊百業臉上倒有些不高興。過去老楊不給他尋媳婦他牢騷滿腹,現在老楊把媳婦給他張羅來了,他從另一面又有了不滿。楊百業:「我是一個囫圇人,憑啥給我找個缺耳唇的?」

  老楊上去踢了他一腳:

  「你是不缺耳唇,你缺心眼。」

  楊百業是個窩囊孩子,記打不記吃,順著他的性子,他會節外生枝,打他罵他,他倒沒脾氣。兩個兄弟皆脫離老楊另謀出路,只有他還留在老楊身邊做豆腐,就和窩囊有關。他又回頭一想,如果不是有此茬口,自己的婚事還不知要拖到驢年馬月;現在雖然少一隻耳唇,睡覺的時候,馬上能被窩不空;等媳婦到手,又馬上能跟老楊分家。兩頭一算帳,也就認可下來。

  臘月二十九,楊家辦喜事。臘月二十八是晴天,到了夜裡,天上飄起小雪,一直到天明也沒停。因這婚姻不同尋常,十裡八鄉的人,都冒雪來觀看。好像不是來看婚事,而是來看新娘缺的那只耳唇;好像不是來看耳唇,而是來看由於這只耳唇,生出的一連串故事。新娘下轎時刻,人呼啦一下往前擁,楊家一堵土牆被擁翻了,雪地上,騰起一股塵煙。煙霧之中,一個老婆婆的腿,哢嚓一聲被擠折了。哭喊打鬧中,新娘秦曼卿下了花轎。過去老楊和楊百業去過老秦家賣豆腐,秦曼卿沒來過楊家莊。在明清小說中,富貴女子下嫁,夫家雖破舊皆潔淨,官人雖窮困皆聰明,雖然賣油打柴,但賣油打柴之前,皆是白面書生,會吟詩作畫。秦曼卿下了花轎,站在條凳上往楊家舉目一望,心裡就涼了半截。楊家破舊倒也破舊,幾間破房東倒西歪,院子裡的地高低不平,雪落在土裡,眾人踏來踏去,成了一片泥濘,家裡破舊秦曼卿料到了,這麼髒亂沒想到。接著新郎楊百業跑過來用紅綢牽她,舉手投足,又讓她大失所望。過去楊百業去秦家賣豆腐,穿的是家常衣裳,看上去就是個憨厚。現在改了新郎裝束,頭戴借來的禮帽,身穿借來的長袍,胸前挽著紅綢結,衣裳馬上顯得上下不合身,跑起來像個笨拙的猴子,看到秦曼卿時,張著嘴,露出一臉傻笑。啥叫傻笑?就是笑得不明不白。本來楊百業也沒那麼傻,也是被人山人海的陣勢嚇的,臉上的肉便僵在那裡。場合一換,人就露出了原形。接著他張嘴說了一句話,秦曼卿徹底灰了心。楊百業看到秦曼卿臉色轉陰,以為她嫌自己窮,悄聲說了一句:「你不要怕,我賣豆腐時,也背著爹攢著體己。」

  秦曼卿歎一口氣,便知生活和明清小說裡不是一回事。但事到如今,主意全是自己拿的,想回頭也已經晚了,在樂器的吹打中,不禁流下淚來。不是傷悲嫁錯了人家,而是傷悲不該讀書。

  老楊賣了一頭驢,酒席擺了十六桌。十六桌酒席老楊家哪裡擺得下?便借了鄰居楊元慶家兩間瓦房。楊元慶一開始不同意借房,老楊白送了他兩方豆腐,他才同意了。整個婚禮辦得還算熱鬧。與大戶人家結親,賣豆腐的老楊擔心婚禮會出岔子,一時做不到的,秦家會挑理,但婚禮沒出什麼岔子,秦家也沒有挑理,倒是婚禮結束,楊家出了岔子。楊家出岔子不是新郎楊百業又露出什麼馬腳,岔子出在楊百順身上。

  楊百順自和殺豬師傅老曾鬧翻之後,無個去處,只好先回到楊家莊。楊百順已經學會殺豬,本來可以挑單另幹,但在手藝行裡,和師傅鬧翻,忘恩負義的名聲傳出去,在這行就無法再混下去了。本來他還想去裴家莊投奔剃頭的老裴,看他如今能否收留自己,但當初投靠老曾是老裴牽的線,如今事情辦砸了,事情的頭尾雖不像師傅說的那樣,但個中情由,枝枝葉葉,如何再向老裴解釋?也許越描越黑,不是自己的不是,也成了自己的不是,剃頭的老裴也不好投靠了。他還想去尹家莊重新投奔做鹽做堿的老尹,但做鹽做堿分季節,只限于春、夏、秋三季,一到冬天,地就凍住了,無法刮鹽土做鹽,也只能等到明年開春再說。他還想去投靠一個東家種地,但東家招長工也在春天,冬天地裡並無活計。別的門路他就想不起來了,別的可以投靠的人他也想不起來了。楊百順在世上最煩的人是賣豆腐的老楊,最煩的事是做豆腐,現在丟盔棄甲,只好又回到老楊身邊做豆腐。老楊看他丟盔棄甲回來,心裡更加得意;這次得意,又不同于前一次得意;說起風涼話,不再嬉皮笑臉,轉成正色:「我做豆腐不缺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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