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句頂一萬句 | 上頁 下頁
三〇


  但楊百順在楊百業婚事上出岔子並不是因為他對老楊不滿,或在外邊丟盔棄甲,找個茬口撒氣,或不滿他哥楊百業結婚,要節外生枝,而是因為弟弟楊百利回來了。楊百利在新鄉機務段當了大半年司爐,似換了一個人。首先是他的行頭。過去他是個鄉下孩子,現在成了機務段的司爐。司爐在火車上也就是往爐膛裡添煤,一天一身煤末子,頭不是頭,臉不是臉,但他回鄉參加哥哥的婚禮,也就脫下工服,買了身西裝,打著領帶,戴頂禮帽,一副衣錦還鄉的樣子。其實楊百利在火車上,司爐當得並不如意。不如意不是說活兒有多髒多重,活兒倒也髒也重,一個火車頭拉十幾節車廂,動力全靠楊百利一個人往爐膛裡添煤,自上了火車,到火車進終點站,一刻也沒消停過,一個班上下來,棉襖棉褲全是濕的,還不如在延津鐵冶場看大門,日日坐在日頭底下發呆;這時就覺得上了機務段採買老萬的當。活兒髒活兒重還不是關鍵,問題是一個火車頭上三個人,一個司機,一個副司機,全是楊百利的師傅。正師傅叫老吳,副師傅叫老蘇,兩人說起話來,全不對楊百利的心思。不對心思不是說楊百利愛說話,愛「噴空」,兩個師傅全是悶嘴葫蘆;兩人倒也愛說話,但兩人說的,跟楊百利說的,不是一回事。兩人說起話皆是家長里短,張家的小舅子偷了姐夫家的東西,被抓住打折了腿;李家的公公扒灰了兒媳,沒被兒子發現,被婆婆堵在了被窩裡;或王家趙家為一條小狗,差點出了人命;皆不是楊百利「噴空」所需的內容。這些事都太實,楊百利的「噴空」要虛實結合,轉折處要有想像力。人是在夜遊,但游著遊著,就鑽出一個白鬍子老頭。但鑽出白鬍子老頭的「噴空」,老吳老蘇又不喜歡,覺得是「瞎白話」,他們就喜歡看得見摸得著的發生在身邊的張三李四的實事。但老吳老蘇是師傅,楊百利是徒弟,火車頭上是師傅的天地,他們聊天,徒弟插言他們不管,如轉了話題或話題的方向,他們就急了。一趟火車開下來,或從新鄉到北平,或從新鄉到漢口,或從北平或漢口又回來,路上全是吳、蘇二位師傅在說,楊百利除了往熊熊火光的爐膛裡添煤,嘴一天天閑著。手閑著不會把人憋死,嘴閑著就把人憋死了。好不容易輪班倒休,楊百利便去機務段採買科找老萬,想把憋了幾天的話,在老萬那裡傾吐個乾淨。但老萬是個採買,總往外邊跑,十天有八天不在段裡,楊百利十回有八回找不著他。來時帶了一肚子話,走時還需帶回去。憋著回去,與來時的憋著又有不同,好像越積越滿,肚子馬上就要爆炸了。這時更覺得到機務段當司爐是個錯誤,上了老萬的當。這時想起彈三弦的瞎老賈給他算過命,說他為了一張嘴,天天要跑幾百里,看如今這情形,倒讓瞎老賈給算著了。但楊百利並沒有離開機務段。沒有離開機務段不是留戀在火車頭上當司爐,而是妄想有一天,能從火車頭上下來,到客車車廂去當茶房。茶房提個大茶壺,在車廂裡走來走去,給旅客續水。續完水,掃掃地,也就待著了。而一列火車有十幾節車廂,十幾節車廂裡有一千多個旅客;火車開往北平需一天一夜,開往漢口也需一天一夜;一天一夜中,一千多個旅客中,不愁尋不出個把能「噴」得來的人。但從司爐到茶房,等於換了工種,火車頭和鐵軌歸機務段管,客車歸車務段管,老萬能把他弄到火車頭上,卻不能把他弄到客車上,別的說合的人一時半會兒還未找到,楊百利只好先在火車頭上待著。楊百利覺得當司爐委屈了自己,但在哥哥楊百業的婚禮上,「司爐」二字,卻派上了用場。如果老楊家成親,找的是門當戶對的人家,來的賓客也就是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鎮上打鐵的老李,劉家莊販驢的老劉等。但現在親家是老秦,老秦這邊來人就不同了。鎮上東家老范來了,馮班棗東家老馮來了,郭裡窪東家老郭來了,城裡綢緞莊「瑞林祥」的掌櫃老金也來了……本來大家可來可不來,但知老秦要借這次結親抖抖晦氣,給缺耳唇的女兒長長臉面,皆推開手頭的事來了。騾子轎車,雪地裡站了一街筒子。楊家沒見過這種陣勢,楊家的朋友也沒見過這種陣勢。趕車販驢者,平日說話嗓門都很大,現在皆縮頭縮腦,無人敢出頭陪娘家來的客人。酒席開始,打鐵的老李,販驢的老劉,皆藏在廚房不敢露面。趕大車的老馬,平日派頭挺大,現在嚇得說了瞎話:「家裡那頭馬駒病了,孩子的婚事我也看到了,得趕緊趕回去。」

  匆匆從巷子繞到村後溜了。這時楊百利就派上了用場。一個「司爐」,在機務段不算什麼,在楊家就算有頭有臉的人了。十六桌酒席中,前八桌是秦家的客坐,雞鴨魚肉齊全;後八桌是楊家的客坐,每人一碗雜和菜。前八桌酒席中,又數第一桌最為要緊,坐著秦曼卿的兩個哥哥,鎮上東家老范,馮班棗東家老馮,郭裡窪東家老郭,城裡綢緞莊「瑞林祥」的掌櫃老金等。眾人皆往後退,楊百利便越過眾人,上去陪了第一桌。楊百利雖然當個司爐不算什麼,但也走南闖北大半年,見過些世面,他又會「噴空」,說話不怵場子,上了第一桌,竟縱橫捭闔起來。也許是在火車頭上憋屈得太久,他把楊百業的婚宴,當成了「噴空」和傾吐的天地。吃著喝著,酒席並不冷場,而且桌子上全是他在說,別人在聽。戴著禮帽穿著西服「噴空」,又跟在延津鐵冶場大門口穿著打鐵的衣裳「噴空」不一樣。「噴」的也不是延津之事,而是從新鄉到北平,從新鄉到漢口,又從北平和漢口回來,旅途上發生的種種趣聞。本來他在火車上只顧往爐膛裡添煤,一天到晚皆是無趣,但楊百利是在「噴空」,無趣就變成了有趣。這天,火車開著開著,軋死一個過道的小媳婦。火車急刹車停住,眼看著從小媳婦身上,飛出一隻紅色的狐狸,轉眼之間,就跑得無影無蹤。這人到底是誰呢?眾人愣在那裡,楊百利說,這人既不是人,也不是狐狸,是當年修鐵路時,需要枕木,從東北伐了一批樹,伐著了一棵仙樹,這仙樹是一女鬼變的。這女鬼便在每年伐樹那一天,出來嚇人。夜裡開火車,車燈能照出五裡遠,火車開著開著,又眼見一個男人騎在車燈的光柱上,嘴裡在喊:「肝和肺我就不要了,把心還給我。」

  這人卻不是仙,是人,是邯鄲一個打官司屈死的鋦鍋匠,在人間喊不得冤,到火車的燈柱上來喊。

  秦家來的大戶人家,也知一個機務段司爐的深淺,聽楊百利在那裡「噴空」,皆感到好笑。楊百利的「噴空」,適合牛國興與機務段採買老萬。不適合這些東家。說到火車燈柱上鋦鍋匠要心,眾人皆覺得「噴」得有些張致。所謂「張致」,是句延津話,就是張過了極致,有些大發。眾人沒笑,倒是把城裡綢緞莊掌櫃老金帶來的五歲的孫子給嚇哭了。楊百利本來還要說鋦鍋匠冤死的案由,這案由和一般的冤死又有不同,精彩全在這裡,但看孩子哭了,只好止住。一個酒席下來,楊百利並沒「噴」痛快。但大家覺得已經「噴」得很張致了。但大家是在別人的婚宴上。不看僧面看佛面。聽了也就聽了,偶爾也附和笑兩聲,沒人說什麼,「噴」著吃著,一頓飯也就過去了。大戶人家的掌櫃雖是虛與委蛇,楊百利也覺得自己沒「噴」痛快,但在楊百順看來,楊百利果然不是過去的弟弟,甚至成了大戶人家中的一員,可以與他們平起平坐。與弟弟相比,自己一年來只跟人學個殺豬,天天跟腸子、肚打交道,現在把師傅也得罪了,連殺豬也不得,回到家裡,天天受賣豆腐的老楊的擠對。哥哥結婚,同是弟弟,楊百利上了第一桌陪客,自己不但上不了頭一桌,賣豆腐的老楊,乾脆連酒桌也不讓他上,另外給他分配了一個差事,讓他在楊元慶家的茅房給人墊土,即客人上了茅房,方便完,拴上褲帶走出,他趕緊往茅坑裡填一鍁土,遮住雪上的穢物。這也是楊元慶借瓦房給老楊時,向老楊開出的條件,瓦房可以借給你擺酒席,但要保證廚房不亂,茅房不亂。兩年前哥兒倆一塊上老汪私塾時還平起平坐,兩年後已有天壤之別。何以如此?楊百順追根溯源,又想起當年上「延津新學」的事。如當初自己上了「延津新學」,現在戴禮帽穿西服的就是自己。正因為當初楊百利和老楊在抓鬮時做了手腳,楊百利就走出了楊家莊,一直走到新鄉、北平和漢口,自己如今淪落到投靠無門的地步。其實楊百順也是涉及一點,不及其餘。只想到上「延津新學」一段,倒把「延津新學」解散之後,楊百利掛上了牛國興,又在延津鐵冶場遇到了新鄉機務段的老萬的過程給忽略了。如果當初上「延津新學」的不是楊百利而是楊百順,楊百順不會「噴空」,未必能跟牛國興成為好朋友,接著也未必能遇到老萬,照樣得回楊家莊。但氣惱之中,楊百順把不知道的過程全忽略了,現在計較的是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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