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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但師傅老曾的看法與楊百順正相反。該不該續弦,他曾一腔顧慮,左思右想了三年。除了顧慮兒子,也怕再遇上一個像他前妻那樣的人。楊百順聽剃頭的老裴說,老曾死去的老婆,生前是個潑婦。當年嫁過來三個月,除了跟老曾不對付,也跟街坊鄰里吵了個遍。同樣一句話,兩種說法,她揀的是難聽的那一面,好話也讓她說成了壞話。別人與人吵架,自己也會生氣;老曾老婆與人吵過,該吃吃,該喝喝,倒在炕上就能睡著,留下老曾一個人生悶氣。老曾年輕時脾氣暴躁,後來越來越沒脾氣,除了是殺豬殺的,也是被死去的老婆耗的。現在老孔的妹子進了門,不但不像前妻一樣與老曾胡鬧,反倒天天對老曾笑,沒句壞話。做好飯,總把第一碗飯盛給他;吃了上一碗,再盛下一碗;晚上睡覺之前,還端熱水給他燙腳。師娘過門一個月,師傅老曾不但沒有消瘦,臉蛋子反倒胖了起來;過去說話聲音低沉,現在也高昂起來。高昂之余,早把楊百順借宿的事忘到了腦後。過去對這事還說一說,現在連提也不提了。或者說,他和師娘一樣,認為事情本來就該這樣。過去師徒二人出門殺豬,不問路的遠近,現在師傅老曾說:「最好別超過五十裡。」

  楊百順:

  「為啥?」

  老曾:

  「當天能趕回來。」

  楊百順心裡更叫苦不迭。過去師徒二人出門殺豬,楊百順盼著路遠,不盼路近。因為路近當天就得趕回來,師傅趕回來在家歇著了,自己還得跑夜路趕回楊家莊;路遠倒能和師傅消停下來,一塊住在遠處村裡的主家。現在師傅天天要趕回來,出門不超過五十裡。自己就要天天跑夜路回楊家莊。天天跑夜路倒也沒啥,楊百順接著不痛快的是,師傅說話也改了樣子。過去師徒二人說話,都是竹筒倒豆子,直來直去;現在師傅說話,舌頭也開始打彎了。出門不超過五十裡,師傅本來是為了自己,但他反倒說:「早去早回,你回家也少趕夜路。」

  楊百順張張嘴,說不出啥。說不出啥並不是沒啥可說,而是不知從何說起。兩個人中間加進一個人,事情就起了變化。楊百順感歎,自打師娘進門之後,師傅就不是過去的師傅了。端午節前一天,兩人殺豬到了葛家莊。葛家莊雖在五十裡之內,但這天殺豬的東家是老葛,老葛有四五頃地,是個小肉頭戶,在家裡愛做主,大到家裡買地賣地,小到家裡添一個燈盞,全由他一個人說了算。師徒二人進了葛家門,老葛趕集去了。家裡有三口豬,一頭黑豬,一頭白豬,一頭花豬,都長成了,到底該殺哪一口,老葛走時沒交代,家裡人就不敢定奪。師徒二人只好乾等著。等到半下午,老葛才趕集回來。老葛指了花豬,師徒倆殺妥,收拾完,天已經黑了下來,接著又飄起了碎雨。一開始是碎雨,後來漸漸大了,雨點砸在水窪裡,聲音啪啪的。老曾看著雨咂嘴:「看來今天回不成了。」

  楊百順賭氣說:

  「想回也成。」

  老曾伸手去接雨:

  「這要走到家,非淋病不成。」

  又歪頭問楊百順:

  「你說呢?」

  楊百順:

  「您是師傅,聽您的。」

  東家老葛也過來勸他們:

  「住下住下,今兒全怪我,我白管你們一頓飯。」

  兩人只好住下。吃過晚飯,兩人歇宿到老葛家牛棚裡。睡到半夜,楊百順聽到老曾一聲長歎。楊百順:「咋?」

  老曾:

  「原來我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楊百順心裡咯噔一下,問:

  「咋?」

  老曾又說:

  「都怪你。」

  楊百順:

  「咋?」

  老曾:

  「當初你勸我續弦,我剛才夢見了死去的老婆,用袖子擦淚呢,說我忘了她。仔細一想,續弦之後,真把她給忘了,一個月也想不起她一回。」

  又自言自語:

  「死都死了,說這些還管啥用呢?你在的時候,還不是整天跟我鬧?」

  接著起身抽煙,乓乓地磕著煙袋:

  「這叫啥事呢?」

  楊百順聽著雨打在房頂上,心裡更加彆扭。雖然師傅表面是說念起前妻,但話外的意思,還是誇續弦好了。誇就誇,用不著正話反說。師傅越誇續弦好,楊百順就越覺得這個女人不是東西。說她不是東西不是仍念她不讓自己借宿,而是她改了曾家的天地之後,開始事事緊逼,讓人沒個喘息處。譬如講,按照跟師學徒的規矩,師徒耍手藝掙的錢,全歸師傅,徒弟學藝不拿工錢;按照殺豬的風俗,殺完豬,豬肉全歸主家,但豬的下水,心、肝、肺、腸、肚等幾大件,歸殺豬匠所有,師傅會把下水分幾件給徒弟。過去師徒二人殺完豬,師傅拿了工錢,揣到口袋裡,楊百順用木桶將幾大件下水背起,先背到師傅家。待分這些下水時,老曾總說:「百順,你看著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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