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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如果大件有十件,楊百順一般拿三件,給師傅留七件。接著拎起這三件下水。回家路過鎮上時,送到鎮東頭老孫的飯鋪裡。鎮東頭老孫的飯鋪,就是當年剃頭匠老裴領楊百順半夜吃飯的地方。楊百順與老孫一月一結帳,也給自己攢個體己。現在有了師娘,下水背回來,師傅正在吸煙,楊百順正在抽身上的土,師娘已經將下水分好了。等楊百順回轉身,師娘笑眯眯地說:「百順,你的下水。」

  雖然下水還是三件,但過去是自己拿,現在是別人給,東西雖然一樣,但感覺不一樣;在乎的不是下水,是拿和給的不同。生活中多了一個師娘,不僅是師傅變了,世界全他媽變了。楊百順心裡像長了茅草。

  這年年底,一進臘月,師傅老曾的老寒腿犯了病。老曾患老寒腿不是一年兩年了。也是他年輕時氣盛,殺起豬來,殺得興起,愛脫衣裳。寒冬臘月,掄光膀子,穿一條單褲。刀在手裡翻飛,一頭肥豬,轉眼間變成一碼碼的肉條,人們看得眼花繚亂,爭相叫好。誰知就落下了病根。光膀子倒沒啥,腿出了毛病。四十歲以後,老曾不光膀子了,倒是老寒腿常常犯病,一犯病就走不了道。但老曾有五六年沒犯病了,沒想到今年又犯了。犯了病無法走路,也就無法出門殺豬了。可偏偏又逢年關,正是殺豬生意好的時候,老曾便躺在炕上犯愁。楊百順勸他:「師傅,算了,耽誤不過一個年關,說不定到了春天。你的腿就好了。」

  老曾:

  「豬不殺沒啥,就怕主顧跑了,便宜了別人。」

  方圓幾十裡,還有兩個殺豬的,一個叫老陳,一個叫老鄧,皆與師傅老曾是對頭。楊百順也嘬牙花子:「哪咋整呢?誰也不會把豬送上門讓咱殺。」

  老曾拍拍自己的老寒腿:

  「忒不爭氣。」

  又磕磕煙袋:

  「我看哪,百順,你就上吧。」

  楊百順嚇了一跳:

  「師傅,總共算下來,除了雞狗,我才殺了十幾頭豬,回回還有師傅看著。冷不丁上陣,成嗎?」

  老曾:

  「按說是不成,殺豬要學三年徒,你還不到一年。但事到如今,就不是殺豬的事了。有錢不掙還是小事,老陳老鄧知道咱不能殺豬了,心裡不定怎麼樂呢。一想到這個,我心裡像刀紮一樣疼。」

  使勁拍了一下炕幫:

  「咱就這麼定了,活兒還照著我的名義接,殺豬你一個人去。」

  楊百順開始犯愁:

  「主家不幹咋弄呢?」

  老曾:

  「只有一個辦法,把我的病瞞下。」

  又說:

  「大家知道我不能動了,這豬就殺不成了;有我的旗號在,你打著我的旗號去,主家不會說啥。老曾錯不了,他的徒弟就錯不到哪兒去,這點把握我還有。人問我為啥沒來,你就說我昨夜受了傷寒,在家發汗呢。」

  從臘月初六開始,楊百順匆忙上陣,開始獨自一個人出門殺豬。過去跟慣了師傅,自己就是個幫手,突然失去依靠,出門還真有些心虛,這時又覺出師傅的重要。自師傅續弦之後,兩人一塊出去殺豬,楊百順覺得他說話轉舌頭,令人厭煩;現在路上剩楊百順一個人,本該清靜了,楊百順心裡倒更亂了。楊百順獨自殺的第一頭豬,是到三十裡外的朱家寨。主家老朱。也是師傅的老主顧。老朱看楊百順一人來了,吃了一驚:「咋你一人來了,你師傅呢?」

  楊百順按師傅交代的:

  「師傅昨天還好好的,夜裡得了傷寒。」

  老朱狐疑地看著他:

  「小子,你成嗎?」

  楊百順:

  「看跟誰比了。跟師傅比,我是不成;跟自個兒比,比去年強多了,去年我還不會殺豬。」

  老朱倒被他逗笑了,咂咂嘴,不再說啥,將豬從圈裡趕出來,讓楊百順殺。捆豬,掀翻,上案,楊百順還算利索,待到動刀子,楊百順慌了。豬倒一刀捅死了,但開膛時用刀過猛,捅著了腸子,案子上五顏六色,似開了個油醬鋪。放血時沒捅著正筋,腔裡積了半腔血。割豬頭時,不小心又把豬的鼻子捅豁了,不能算個整豬頭。剔骨時,肉也連連扯扯。白掉到案下許多肉渣。老朱氣得跺腳,沒罵楊百順,指天劃地罵老曾:「老曾,我操你媽,我跟你沒仇哇。」

  一頭豬,拾掇了五個時辰,楊百順還沒弄利落,汗把棉襖都濕透了。潦草收拾完,已是傍晚,楊百順沒敢在老朱家吃飯,也沒敢拿下水,匆匆忙忙回了曾家莊。走到半路天黑了,也忘了怕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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