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句頂一萬句 | 上頁 下頁
一九


  此情此景,小韓倒第一次被人給說住了,愣在了那裡。

  小韓離開延津回了唐山,「延津新學」也壽終正寢。像當初老汪的私塾一樣,徒兒們都作鳥獸散。眾徒兒和楊百利由新學到縣政府的願望也隨之破滅,老楊由縣政府到豆腐的理想也煙消雲散。學校散了,楊百利本該重回楊家莊跟他爹做豆腐,但他沒有回去。沒回去不單像楊百順一樣,討厭他爹老楊和豆腐,而是他在新學的半年中,結識了一個好朋友叫牛國興。牛國興是個大頭,他爹是「延津鐵冶場」的董事。楊百利和牛國興本不同班,因兩人都對「新學」和讀書不感興趣,愛和一幫孩子偷偷從教堂跑出去,用粘竿粘知了,用彈弓打鳥玩,成群結隊,志同道合,漸漸混熟了。除了粘知了打鳥,兩人「噴空」能「噴」到一起,相互又比跟其他孩子好些。所謂「噴空」,是一句延津話,就是有影的事,沒影的事,一個人無意中提起一個話頭,另一個人接上去,你一言我一語,把整個事情搭起來。有時「噴」得好,不知道事情會發展到哪裡去。這個「噴空」和小韓的演講不同,小韓的演講都是些大而無當的空話和廢話,而「噴空」有具體的人和事,連在一起是一個生動的故事。除了小韓演講,楊百利和牛國興沒上過整課,趁著老師在黑板上寫字,偷偷跑出新學,或粘知了,或打鳥,或「噴空」。小韓招的教師又都是些悶嘴葫蘆,也管不住這些學生。一開始楊百利只會粘知了和打鳥,不會「噴空」,還是牛國興帶他三個月,漸漸上了道。如牛國興說,城裡「鴻膳成」飯鋪的廚子老魏,過去總在飯鋪笑,近一個月來,老在飯鋪唉聲歎氣,為啥?楊百利一開始不懂「噴空」,會照常理答:老魏欠人家錢,或跟老婆幹了仗。牛國興馬上就急了,因這原因大家都想得到,大家都想得到的,就不叫「噴空」。急後,牛國興會做示範,自問自答:還記得一個月前,城裡來了個河北的戲班子嗎?其中有一個旦角,老魏入了迷。戲在延津演了半個月,老魏場場不落。看著看著,魂被勾去了。戲班子又到封丘演,老魏又跟到封丘。光跟有啥用啊?還是想跟她成就好事。這天後半夜,老魏扒過戲院的後牆,來到戲臺後身。看一床前掛著旦角的戲裝,以為睡到床上的是旦角,悄悄湊上去,脫下褲子,掏出傢伙就要攮人。沒想到睡在床上的不是旦角,是一看戲箱子的,過去是個武生。武生一陣拳打腳踢,把老魏的胳膊都打折了。老魏將胳膊藏在袖子裡。又不敢說。這些天老魏唉聲歎氣,原因就在這裡。如果是前三個月,聊到這裡就不錯了,楊百利也就認了賬。後三個月,楊百利漸漸上了道,會試探著說,要說勾魂,我聽說不是這樣,我聽說老魏從小有夜遊的毛病,夜遊了三十多年沒事,據說上個月夜遊時,遊到了一個墳場裡,出來一個白鬍子老頭。過去老魏也到過這個墳場,啥事沒有,這次就鑽出一個白鬍子老頭。白鬍子老頭趴到老魏耳邊說了兩句話,老魏點點頭。從第二天起,老魏就常常歎息。有時一邊炒菜,一邊還傷心地落淚,淚都滴到了菜鍋裡。人問他白鬍子老頭說了什麼,他也不說。楊百順說完,牛國興會興奮地拍他肩膀:「噴」得好。接上去會說,那我就知道了,「鴻膳成」的掌櫃老吳,和俺爹是好朋友,他對俺爹說,一個廚子,天天在飯鋪哭,晦氣不晦氣?本想趕他走,但沒想到,飯鋪的生意,倒比以前好了許多。好多人不是來吃飯,倒是來看老魏哭了。大家的魂,又被老魏勾去了……云云。事情說有影也有影,說沒影也沒影,但都比原來的事情有意思。「噴空」到趣處,牛國興說:「我到茅房撒泡尿。」

  楊百利本來沒尿,也說:

  「我隨你去。」

  新學散了,楊百利本也不願回楊家莊跟他爹做豆腐,牛國興也一下離不開楊百利。在世上能找到一個「噴空」的夥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人生有一知己足矣,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牛國興便纏著他爹老牛,讓楊百利進他爹的鐵冶場當學徒。老牛被牛國興纏不過,只好收下楊百利。老牛的鐵冶場,說是一個鐵冶場,無非是攏了十幾個鐵匠,在一起打制個柴刀、菜刀、鏟子、鐮刀、鋤頭、犁頭、耬齒、耙齒、車角、飯鋪用的火爐、商號用的鐵門、打兔用的火銃等等,打制的傢伙,和鎮上老李的鐵匠鋪差不多,只不過比老李的鋪面大些,人多些,是個場子。但楊百利在鐵冶場學了半年徒,連個鍋鏟子都沒學會打。他像在老汪的私塾和小韓的新學一樣,心思根本沒用在正事上,整日還想著粘知了打鳥和「噴空」。漸漸對粘知了打鳥也沒了興趣,心思都在「噴空」上。這倒對了牛國興的心思。師傅看他也不是個打鐵的材料,便讓他燒火。他把火燒得半生不熟,連累師傅打出的柴刀,也半生不熟。師傅是個湖南人,看著手裡的柴刀,操著湖南口音感歎:「啥叫火候不到呢?這就叫火候不到。」

  半年過後。鐵冶場的人個個煩他。老牛看他實在不是個做事的材料,便要辭退他。老牛舍得他,牛國興卻捨不得他,摔了家裡一個座鐘。老牛:「我不是看他不長進,是怕時間長了,把你帶壞了。」

  牛國興:

  「要說壞,我早已壞到了他前邊。你讓他走也行。反正他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

  老牛歎息一聲,也是無奈,只好把楊百利從場裡撇下,打發他到鐵冶場門口看大門。這倒對了楊百利的心思,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噴空」。牛國興來,就與牛國興「噴空」;牛國興不來,也一個人在腦子裡「噴空」。看著是在看大門,腦子裡卻雲山霧罩。進來一個人,會打斷一次他的思路,他就焦急,接著就對進門的人沒有好氣,攔著這人,盤東問西,問個底掉,還不讓進去。凡是進鐵冶場大門的人,都在肚子裡罵他。這倒應了當初瞎老賈給楊百利算命的話。

  但看大門一個月後,楊百利和牛國興鬧翻了。鬧翻了並不是因為「噴空」。當然和「噴空」也有關係。楊百利本不會「噴空」,「噴空」還是牛國興帶出來的,但「噴空」噴了大半年,楊百利已經出師了。楊百利在別的方面不用功,在「噴空」上卻下心思。過去倆人「噴空」以牛國興為主,楊百利只是個接話茬的,話頭像河水一樣,牛國興想讓它往哪裡流,它就往哪裡流。現在情況變了,楊百利也修了一條自己的溝渠,水到底往哪裡流,還不一定呢。接著在話題上也產生了矛盾,過去是牛國興獨霸天下,他想說什麼話題,就說什麼話題,現在楊百利也會提出自己的話題。楊百利白天看大門,腦子裡有這個空閒,晚上噴起空來,楊百利是有備而來,牛國興是倉促上陣,噴著噴著,不管是在話題上或是話頭往哪拐彎,楊百利漸漸還能占上風,牛國興常常鑽到楊百利的話套裡。「噴空」時占了上風。不「噴空」時,有意無意之間,楊百利也想跟牛國興平起平坐。「噴空」時占點便宜牛國興沒啥,但日常的一舉一動,也要平分秋色,牛國興心裡就有了想法。啥叫主次顛倒呢?這就叫主次顛倒。啥叫忘恩負義呢?這就叫忘恩負義。漸漸跟楊百利「噴空」的心就慢了。但兩人鬧翻,還不是因為「噴空」,而是因為一個女同學。這個女同學大號叫鄧秀芝,小名叫二妞。二妞她爹是「大魁商號」的掌櫃老鄧。說是「大魁商號」,也就是縣城東街一個雜貨鋪,賣些米、面、鹽、醬、油、醋、火柴、燈罩、麻繩、籮筐等雜物。二妞五短身材,綁著兩根麻繩般的大辮子,只是面容還好,濃眉大眼,笑起來有兩個酒窩。在「延津新學」時,牛國興和楊百利只顧粘知了打鳥和「噴空」了,沒注意過這個二妞,相互之間沒說過話。「延津新學」散了,一次牛國興和二妞在街上遇見。二妞無意中看了牛國興一眼,牛國興便覺得二妞對自己有意。回來對楊百利「噴空」,由看一眼噴起,噴回到「延津新學」,兩人如何交往,一開始還有些羞羞答答。後來漸漸到了一起,直到親了嘴還辦了事。中間還有些曉風殘月今夜酒醒何處的情形。楊百利知是一個「噴空」,沒大理他,牛國興自己卻認了真。但牛國興膽小,不敢直接找二妞,寫了一封信,開頭是「秀芝吾妹如面……」云云,讓楊百利交給二妞。如果是半年前,牛國興讓楊百利幹啥,楊百利就幹啥,現在平分秋色了,楊百利就有些不樂意:「事都辦了,咋還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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