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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老裴又走回來。放下剃頭挑子:

  「你要敢殺活物,就好辦了。」

  楊百順:

  「咋?」

  老裴:

  「曾家莊殺豬的老曾,和我是好朋友。上次他跟我說,老了,想收個徒弟,一時沒找到合適的人。」

  又說:

  「他老婆死了,家裡他一個人說了算。」

  停停又說:

  「雖然他每天動刀動槍,但脾氣不算孬。」

  楊百順雖然沒有殺過豬,也是走投無路,且聽說老曾脾氣好,比跟著熬鹽熬堿的老尹強,馬上高興地說:「叔。我不挑活兒。」

  老裴也高興了:

  「那就好辦了,咱爺倆現在就去曾家莊。」

  楊百順重新替老裴擔起剃頭挑子,兩人一塊向曾家莊走去。

  從第二天起,楊百順就跟著曾家莊殺豬匠老曾學殺豬。一邊學殺豬,一邊還惦著哪天再改換門庭,重新跟老裴學剃頭。老曾是個生人,老裴畢竟跟自己有患難之交。後來也跟老裴見過幾面,但老裴再沒跟他提過此事。半年之後,楊百順跟師傅老曾熟了,一次說起心腹話。楊百順把這話也說了。他認為老曾會生氣,沒想到老曾沒有生氣,笑了:「你還是年輕啊,恰恰是有患難之交,他不會收你做徒弟。」

  楊百順:

  「咋?」

  老曾:

  「患難之交可以做朋友,咋能做師徒呢?」

  楊百順恍然大悟。這時懷疑在張班棗遇到老裴,老裴從他老婆娘家侄子說起,說到不好收他做徒弟的話,也是假的。一下對老裴的看法也發生了改變。

  上部 出延津記 第六章

  楊百順的弟弟楊百利,在「延津新學」僅僅上了半年,就退了學。楊百利退學不是因為楊百利出了差錯,像在老汪的私塾學《論語》一樣,讀書不專心,調皮搗蛋,被人開除了;讀書他肯定不專心,但小韓的新學並不開除讀書不專心的人,課堂上不專心沒啥,只要小韓來講話你專心就成了;退學是因為縣長小韓出了問題。小韓出問題並不在「延津新學」上,而是因為這年秋天,河南的省長老費到黃河以北巡視,轉到了延津縣,小韓陪了他一天,小嘴不停,把老費惹惱了。老費是福建人,他爹打小是個啞巴;由於他爹是啞巴,老費小時候,家裡話就少;養成習慣,老費長大話也不多。老費認為,世上有用的話,一天不超過十句。但到了延津,一天下來,老費沒說什麼,小韓說了三千多句。由於小韓多話。老費又知道他下車伊始,在延津辦了個「延津新學」。新學開辦半年,小韓到新學演講六十二場,平均三天一場。小韓沾沾自喜,把這些都當政績向老費作了彙報。因延津歸新鄉專署管,陪同老費巡視的還有新鄉的專員老耿。老費在延津沒說什麼,第二天回到新鄉,老耿陪他吃中飯,邊吃,邊說這次的巡視。當時新鄉下轄八縣,老費轉了五縣,說到其他四縣,老費沒說什麼,說到延津,老費皺了皺眉:「那個縣長小韓,是誰弄來的?」

  這個縣長小韓,就是新鄉專署專員老耿弄來的;小韓他爹,是老耿在日本名古屋商政專科學校留學時的同班同學。但老耿已看出老費不喜小韓,便說:「正常遴選上來的,正常遴選上來的。」

  老費:

  「老耿呀,我也不懂,他小嘴不停,是做縣長的材料嗎?治大國如烹小鮮,五十年固守一句話就不錯了;他半年講了六十二場話,他都說些啥?」

  老耿嚇出一頭汗,忙說:

  「他沒說啥,他沒說啥。」

  老費:

  「料他也說不了啥。一個學生娃,能說啥?他說啥沒啥,只是這愛說,就讓人厭倦。」

  又說:

  「他愛說沒啥,又誤人子弟,教娃們去說。事就大了。是要把全縣的人都變成小嘴不停嗎?族人皆小嘴不停,述而不作,接著就天下大亂了。」

  老耿忙說:

  「我回頭說他。我回頭說他。」

  老費正色: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不是個娃,能說回來嗎?我看是說不回來,也許你老耿本事大,能把他說回來。」

  老耿擦著頭上的汗:

  「我也說不回來,我也說不回來。」

  老費回鄭州第二天,老耿就把小韓給撤了。其實老耿對省長老費對說話的看法,並不苟同,況且,人說話多少,和能否當縣長是兩回事。何況誨人不倦,有教無類,也是聖人的意思。小韓雖愛亂說,但沒亂動,頂多像他的前任老胡愛做木匠活一樣,是種個人癖性,恰恰是述而不作,壞不了什麼大事。但他看省長老費認了真,怕由小韓牽涉到自己,還是毅然決然,撤了小韓。小韓來延津時一番壯志,沒想到歪嘴騾子賣了個驢價錢,吃了嘴上的虧,大半年工夫就得草草收兵。聞到消息。他急如星火趕到新鄉,找到老耿,還有些倔強和不服:「叔,憑啥撤我的縣長?我錯在哪兒了?你們講理不講理?」

  接著就開始與老耿講理,從歐洲諸強講起,又說到美國,又扯到日本的明治維新,說些開辦新學的好處。小韓不講理老耿還有些同情他,他一講理,老耿又覺得撤他是對的。老耿止住他不停的小嘴:「賢侄,你說的沒錯,你講的理也沒錯,錯就錯在,你生錯了地方和年頭。」

  小韓一愣:

  「我應該生在歐洲、美國或日本?」

  老耿:

  「不生在這些地方也行,生在中國,能和聖人生個前後腳,也不辜負你的才幹。」

  小韓:

  「我去學堂演講,並不是為了教書,是為了救國救民……」

  又要跟老耿理論。老耿皺了皺眉,再一次止住他:「我也不是讓你去戰國教書。恰恰是為了讓你去救國救民。如何救國救民?放到戰國,就你的材料,正好去當說客。說客不憑別的,就憑一張嘴。但他不是說給不懂事的娃兒們,是說給君王;說給娃兒們頂個球用。要管用還得說給管事的不是?你說得好,你身掛六國相印,也給老叔帶些福氣;一旦你說得不好,你的腦袋,哢嚓一聲可就沒了。賢侄,我想知道的是,大殿之上,此情此景,你能說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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