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句頂一萬句 | 上頁 下頁
二〇


  又說:

  「你找她圖個舒坦,我找她圖個啥?」

  牛國興更看出楊百利是個白眼狼。但心裡對二妞思念得緊,只好從口袋掏出五塊錢,遞給楊百利,楊百利接下錢,才接下這信。但三天之後,楊百利又覺得上了牛國興的當。因他白天要在鐵冶場看大門,送信只能是晚上。晚上在縣城東街轉了三天,沒碰到二妞。三天之後牛國興急了。說光在街上轉有啥用,該夜裡扒牆去她家呀。楊百利收了牛國興的錢,又捨不得退給他,萬般無奈,當晚便去了鄧家。但他沒敢貿然扒牆進去,先躥到了房頂觀察動靜。欲找到二妞,須先找出二妞在家裡的住處。老鄧家是個四合院,院子裡不點燈,黑暗之中,啥也看不清楚。各屋倒有人出進,但影影綽綽,一時也判不定誰是誰。倒是人進屋了,屋裡有燈,人影映到窗戶上,能大體看出鄧家居住的分佈。正房映出一個老頭,戴著一頂瓜皮帽,一個老婆婆,拿著線拐子在拐線,似是二妞的爹娘;東廂房有一男一女在鬥嘴,一個孩子還在哭,似是二妞的哥嫂;剩下西廂房窗戶上,就一個女人的影子在走來走去,大概就是二妞了。在房頂趴了三個時辰,楊百利的身子都趴麻了,鄧家的燈才一屋一屋息了。楊百利從屋頂溜下來,躡手躡腳。來到西廂房前,欲將牛國興的信從門縫塞進去。本來要大功告成,西廂房也確是二妞的住房,但二妞三天前去了開封姑媽家,這也是楊百利三天見不到二妞的原因。二妞的小姨來老鄧家串親,臨時住在了二妞屋裡。小姨這兩天拉肚子,剛睡下,腹內突然又來了,慌忙起身,要去茅房,猛地拉開門,迎頭站一個黑影,雙方都嚇了一跳。二妞的小姨是個老姑娘,三十多歲還沒嫁人,她以為是姐夫老鄧夜裡來撥她的門,欲占她的便宜。老鄧過去見她,就愛說些風話。現在肚子正急,哪裡是裝神弄鬼的時候,揚手就是一巴掌,楊百利哎喲一聲,倒在地上。鄧家各屋的燈立馬亮了。二妞她哥以為他是個賊,來偷雜貨鋪的東西,也是剛與老婆吵過嘴。沒有好氣,便將楊百利吊在院內的棗樹上抽打。剛抽了兩鞭子,楊百利就把真相供了出來。為證明跟自己無涉,還掏出了牛國興的情書作證。老鄧看了情書,倒把楊百利從棗樹上放了下來。因為他跟鐵冶場的老牛也認識,知是一幫孩子胡鬧,倒沒怎麼追究。因為聲張出去,對自家女兒也不好。等到第二天,牛國興知道情況後,卻大惱楊百利。惱楊百利不是說他把事情辦砸了,影響了他和二妞的關係,而是收了自己五塊錢,到了關鍵時候還出賣自己,這樣的人,如何做得了朋友?從此兩人見面還說話,但心底有了隔閡,徹底不在一起「噴空」了。

  這年八月,從新鄉機務段來了一個採買叫老萬,住在延津鐵冶場裡。新鄉機務段負責維修平漢路的鐵軌,年年要用許多道釘。新鄉機務段的段長與延津鐵冶場的老牛是表親,便把鍛造道釘的活計,派給了老牛。採買老萬一個季節來延津拉一次道釘。老萬是山東人,四十多歲,白眉毛,愛時不時張嘴,但不是打哈欠,上下頜一咬一咬,只為活動個筋骨,能聽到筋骨的「嘎嘣」「嘎嘣」聲。老萬這次來到延津,老牛還沒把道釘鍛齊。老萬要採買一萬枚道釘,老牛的鐵冶場只鍛了六千多枚,還差三千多枚。老萬便在延津住下等道釘。也是閑來無事,第二天一大早,步出鐵冶場,欲到延津縣城四處逛逛。鐵冶場的規矩,進大門要給看大門的打招呼,出大門時,如不拉貨,不用給看大門的打招呼。老萬也是出於禮貌,雖隻身一人,看楊百利在大門口坐著,也順便問候了一聲。他不問候沒有什麼,他一問候楊百利生氣了。因楊百利腦子裡正雲山霧罩,老萬打斷了他的「噴空」,便攔下老萬盤東問西。如楊百利這麼攔別人,別人早在肚子裡罵楊百利,但老萬是個愛說話的人。在延津舉目無親,就等個道釘,碰上一個搭茬的,倒靜下心來,與楊百利說話。上下頜一咬一咬,「嘎嘣」「嘎嘣」,從自己叫啥,哪裡人,在哪謀生,為啥來到延津,接著從道釘說開去,說到鐵軌,說到火車,說到機務段,機務段有多少人,自己管採買整天做啥……使楊百利忘了剛才的「噴空」,開始對鐵軌和火車感到好奇,一開始聽老萬說,後來時不時插話提問。本是一場盤問,一場話說開去,兩人倒聊得投機。接著老萬打聽延津,楊百利便把延津好玩的去處,向老萬介紹一番。接著開始說延津好多趣事。從「鴻膳成」的伙夫老魏墳場裡遇到白鬍子老頭說起,一直說到上個月自己爬「大魁商號」的屋頂,被人吊在樹上打了一頓,把老萬逗得咯咯地樂。楊百利「噴空」噴了半年,後來跟牛國興鬧翻了,失去了「噴空」的對象,腦子裡整天烏雲翻滾,嘴上卻沒個卸處,乾打雷不下雨,現在碰上老萬,雖不是「噴空」,也是「噴空」,兩人言來語去,竟聊了一上午。楊百順心頭如釋重負,渾身痛快了許多。老萬也覺得看大門的楊百利有意思,看上去是個孩子,沒想到嘴上的功夫這麼老辣。四十多年自己愛聊天,男女老少,沒碰到對手,沒想到在延津鐵冶場竟遇到了知己。以後三天裡,老萬顧不得去延津的趣處閒逛,專來鐵冶場門口跟楊百利「噴空」。三天「空」噴下來,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三天之後,道釘鍛齊了,老萬雇了輛馬車,拉上道釘要走。馬車路過鐵冶場大門口,兩人竟有些戀戀不捨。老萬跳下馬車:「何時去新鄉,一定到機務段找我。就打聽大嘴老萬,沒人不知道。」

  楊百利:

  「何時到延津,一定來鐵冶場。如果在鐵冶場找不到我,就去楊家莊。」

  兩人揮手告別,老萬重新上了馬車。待馬車走了裡把遠,老馬突然又跳下馬車,扭頭跑了回來:「我忘了一件事。」

  楊百利:

  「啥?」

  老萬:

  「機務段走了兩個司爐,正招新人,你願去不?」

  楊百利:

  「司爐是幹啥的?」

  老萬:

  「就是在火車上,往火爐裡扔煤。活說重也重,說不重也不重,三班倒,也有歇著的時候。我和管招工的老董熟,你要願去,我一句話。就是不知道你舍不捨得離開延津鐵冶場?」

  如果是兩個月前,楊百利捨不得離開延津鐵冶場。當初來鐵冶場,並不是為了看大門,而是為了跟牛國興「噴空」。現在跟牛國興鬧翻了,不能「噴空」了,留在這裡還有何用?倒是跟老萬去了新鄉機務段,重新又開出一個「噴空」的天地也料不定。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便說:「王八蛋才捨不得離開,我跟你去。去機務段不是為了當司爐,而是好跟你在一起。」

  老萬拍著手:

  「我也是這個意思。那你收拾收拾,三天之後,到新鄉機務段找我。」

  楊百利:

  「不用三天,你等我一下,我現在就去收拾。」

  老萬倒笑了:

  「你倒性急。」

  當天上午,楊百利背起鋪蓋卷,離開鐵冶場,坐馬車跟老萬去了新鄉。聽說楊百利要走,鐵冶場沒一個人不高興。老牛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機務段老萬是個好人,幫我除了一個孽障。」

  牛國興聽說楊百利要走,心裡倒有些失落。原以為他會待很久,沒想到突然就離開了。不走時兩人鬧翻了,人一走牛國興又想起許多。忙跑出大門,想勸楊百利留下。待跑到大門口,楊百利已上了老萬的馬車,走出裡把遠。車上,楊百利又跟老萬聊上了,聊得眉飛色舞,連頭也沒回。牛國興不禁一股怒氣往上升。他何以能跟老萬走,還不是仗著能「噴空」?他何以能「噴空」,還不是自己用話喂出來的?現在說走就走,連個招呼也不打,自己幫來幫去,竟幫出個仇人。牛國興咬牙切齒罵道——但他沒罵楊百利,而是罵自己:「我要再幫人,我是龜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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