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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但老胡退休之後,只告老,並無還鄉,留在了延津。沒還鄉並不是無鄉可還,而是在延津生活了三十五年,已服了延津的水土。延津是鹽鹼地,水咸,水苦,含大量的堿和硝。這水不但人喝了搖頭,牲口喝了也搖頭。延津人愛搖頭,源頭就在這裡。搖頭不是說對這人或這事不滿意,僅是個習慣而已。老胡剛來延津時,吃了苦水,天天拉肚子,學會了搖頭;幾年過去,不拉肚子了,回湖南麻陽省親,麻陽水淡,缺堿和硝,倒開始天天大便幹結。七天不吃飯人還可以活,七天不拉屎就把人給憋死了。老胡這時又搖了頭。老胡退休之後,只好認他鄉為故鄉,留在了延津。延津縣城正中有一條津河,老胡用三十五年的積蓄,在大橋下買了一處院落,徹底當起了木匠。初當木匠一身輕鬆,一個月後,老胡又開始為當木匠發愁。老胡當縣官時,做木匠活是忙裡偷閒,只是打個桌椅板凳箱子櫃。木匠分房木匠、車木匠、家具木匠;三種木匠中,家具木匠手藝最易學;車木匠,輪鞣輻輳,學起來就比打家具難些;房木匠,抖棋簷棋,雕樑畫棟,又比車木匠難些。老胡本不甘心只當個家具木匠,但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從頭再學車木匠和房木匠,已力不從心,只好仍在家打些家用什物。過去當縣官時,別人把桌椅板凳箱子櫃打成啥模樣,他就打成啥模樣;現在成了本業,便想推陳出新,處處打得跟別人不一樣,這又難了;或者,想打得跟別人不一樣還容易,想打得跟自己不一樣就難了。白天發愁一天,夜裡掌著燈,端詳著解好方的一堆木料,一直端詳到五更雞叫,還無下手處。這時往往搖頭感歎:「都說做官難,誰知當木匠比做官還難。」

  延津人半夜從津河上走過,看到橋下老胡家還燈火通明,往往感歎:「老胡還沒歇著。」

  「老胡還在為當木匠發愁。」

  老胡退位當了木匠,縣長就換成了小韓。小韓三十出頭,嘴小,能塞進個花生豆,梳個背頭,是燕京大學的畢業生。女人嘴小常見,男人嘴小就少見了。小韓是河北唐山人,一口唐山口音。在延津人聽起來,湖南麻陽話和河北唐山話皆難懂,但相對而言,小韓的唐山話,還比老胡的麻陽話好懂些。正是因為這個好懂,給延津帶來了麻煩。小韓一到延津,就對延津生了氣。生氣不是說延津民風不淳樸,延津被老胡調教了三十五年,已開始路不拾遺和夜不閉戶;或是過去的縣衙成了木匠鋪,裡裡外外皆是鉋子花油漆味,嗆著了小韓。而是小韓生來愛說話,小嘴不停;一天不吃飯死不了人,一天不說話就把人憋死了;每天斷官司之餘,愛給民眾講話。小韓的唐山口音大家又將就能聽懂。小韓就更要講了。小韓是延津的縣長,本來啥時想講,啥時就可以講,但幾場話講下來,小韓對延津的民眾徹底失瞭望。話是能聽懂,但話裡的意思聽不懂。為了一個懂字。小韓決心辦一座民學。講話先從學堂講起,再普及民眾。但當時的延津,除了鄉下稀稀拉拉有幾處私塾,縣城竟沒有一座學堂。老胡縣令當了三十五年,只顧打桌椅板凳和箱子櫃,倒把學堂的事給忘了。但現蓋一座學堂,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蓋學堂需要錢,延津是個窮縣,急手現抓,一時哪裡抓得來?就是現成有錢,沒有一年半載的工夫,蓋不起一座學堂。小韓等不得,只好因陋就簡。延津有一個天主教教堂,能容三百來人做禮拜,天主教教堂的牧師是個意大利人,本名叫希門尼斯·歇爾·本斯普馬基,中國名字叫詹善僕,延津人叫他「老詹」。小韓讓人在教堂門口貼了一張告示,教堂就變成了學堂。老詹跑到縣政府找小韓:「縣長,你辦民學我不反對;你沒收教堂,上帝是不會答應的。」

  小韓咂嘴:

  「我昨天跟上帝商量了,他說他同意。」

  老詹:

  「縣長,這玩笑開不得,你要這麼弄,我到開封教會告你。」

  天主教會,當時在中國還很有勢力,官府也讓三分,老詹以為這話會嚇著小韓,沒想到小韓拍了一下腿:「詹先生,我別的都怕,就不怕打官司,您快去快回,我在縣衙等你。」

  沒想到小韓這一刀,恰恰紮著了老詹的軟肋。延津教會本屬開封教會,但老詹與開封教會的會長有隔閡。開封教會的會長是瑞典人,名叫雷吉奧·古斯塔夫,大家都叫他「老雷」。老詹和老雷有隔閡,並不是生活中有過節,而是有教義之爭。教義上有分歧,這教越傳,就離老雷的想法越遠。老雷早惦著把延津教會取消,合併到其他分會去。老詹說去告狀。也就是那麼一說,沒想到沒嚇住小韓,倒是第二天一早,教堂門楣上「天佑東方」四個字,就變成了「延津新學」。老詹這才知道小韓的厲害,沒收教堂也不是一時衝動,也對教會和老詹的情況先有瞭解。

  學堂有了,小韓又在縣域內招教師。小韓招教師既重學問,又講口才。講口才不是講你如何能說,是講你如何不能說。最後選出十幾個教師,皆是悶嘴葫蘆。選這類人並不是小韓喜歡笨嘴拙舌,而是怕他們像自己一樣,嘴也不停地說;小韓一說能說到正點上。他們不停地說,如果說下了道,就把話說亂了。接著在全縣範圍招學生。小韓招學生也有自己的標準。過去沒上過學的孩子小韓不要,入新學者,須在鄉下念過五年私塾。因小韓辦學的目的是為了講話,現栽苗現澆水,小韓嫌季節太長;念過五年書的人,才能聽懂小韓的話。既招男學生,也招女學生。由辦學小韓又想到官制改制,將來縣政府各科的科員,也準備從「延津新學」畢業的學生中遴選。延津是個窮縣,縣上財政一時維持不了「延津新學」。學生的學費還須學生家長自己掏腰包。小韓辦學雖有些張冠李戴,但學生上了新學之後,就有可能到縣政府當科員,許多鄉下財主,便把自家的孩子從私塾拔出來,送進了「延津新學」。本來這事跟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沒關係,過去他把楊百順和楊百利送到老汪的私塾學《論語》,是因為不用交束脩,學是白學;現在小韓的新學上個學還要交錢,老楊打死也不會送楊百順楊百利進城上學。何況他也不想讓他們哥兒倆將來到縣政府當科員,不當科員在家裡做豆腐是自己一個徒弟,當了科員就更不把爹放到眼裡了。但在小韓的新學開學的頭五天。老楊又改了主意。老楊改主意不是因為老楊,而是因為趕大車的老馬。老馬家裡要翻蓋廂房,頭一天請老楊去做豆腐。豆腐做完,已是晚上。老馬以為老楊累了一天要回家歇著,馬家莊離楊家莊還有十五裡路;但老楊從灶房鑽出來,還要拉著老馬聊天。老馬跟老楊在一起不怕別的,就怕聊天,因為老楊跟他根本聊不到一塊去。聊起話兒來,每次都是老楊占他的便宜;自打認識老楊,老馬給老楊出過不下一百個主意;老馬從老楊那裡,聽到的卻全是廢話。粗開玩笑行,細聊不行。更煩人的是,老楊出門就說,他跟老馬是好朋友,好像兩人在一起,每件事都有商有量,誰也不占誰的便宜。還有,老馬累了一天,也想早睡。而老馬每天睡前,還得吹兩口笙。這個吹笙,從趕大車來。老馬本不喜歡趕大車,只是換了許多營生,如泥匠、瓦匠、鐵匠、石匠,皆不如意,又回頭趕大車。這一回頭,趕了幾十年大車。再趕起大車,便愛在大車上吹笙。別的把式在車上栽嘴,老馬趕大車在吹笙。別人以為老馬圖個高興,老馬吹笙卻是為了忘掉趕大車。別的牲口聞鞭而動,老馬的牲口聞笙而動。老馬使過的牲口,別的把式就沒法使了,因為光抽鞭子沒用,牲口不聽笙不走。久而久之,臨睡之前,老馬也愛給自己吹兩口笙。就像有的人睡覺之前,得喝兩口酒一樣。同是吹笙,吹給牲口是為了讓它們不打瞌睡,吹給自己是為了睡。也算笙同意不同。本來老馬每天不睡這麼早,今天張羅一天也是累了,便盼著老楊早點走,他好吹笙睡覺。如果是放到平時,老馬會說:「還聊啥?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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