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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上部 出延津記 第四章

  楊百順十六歲那年,延津縣新來了一個縣長叫小韓。小韓之前,延津的縣長叫老胡,湖南麻陽人,前清舉人,赤紅臉。老胡他爹在麻陽是個中醫,一輩子治好過人,也治死過人。別的中醫診完病,開方子一揮而就;老胡他爹把完脈,每下一筆都猶豫再三。病人走後,人問:「老胡,下個方子,比生個孩兒都難,病沒把准?」

  老胡他爹:

  「好把的是病,猜不透的是人心。」

  人說:

  「咱治的是病,就別管他的心了。」

  老胡他爹歎息一聲:

  「咋能不管心呢?」

  又說:

  「病相同,人卻不同;不同的人,開同樣的方子,藥也未必管用。」

  又歎口氣:

  「醫庸,就庸在這個地方;人死,也死在這個地方。」

  老胡中舉放官,離鄉來河南延津赴任時,麻陽的親戚鄰里皆出門相送。鑼鼓喧天中,老胡披紅戴綠,騎在馬上。看眾人撫掌,老胡他爹拉著老胡的馬:「兒啊,十裡八鄉皆為你賀,獨我為你哭。」

  老胡:

  「又不是去法場,哭個啥?」

  老胡他爹:

  「你生性老實,悶著頭讀書行,做官如在豺狼中行,怕是要吃人的虧。短則一年,長則三到五年,如果不進大獄,怕是還得回家。」

  老胡:

  「別人上任都圖個好彩頭,您老倒說了一大堆喪氣話。」

  老胡他爹:

  「這還不是我要說的。」

  老胡:

  「您老到底要說啥?」

  老胡他爹:

  「如果有朝一日官位不保,千萬別想不開,還回麻陽跟我學醫。不為良相,甯為良醫。」

  老胡來延津上任後,縣官卻一口氣當了三十五年。官位長久不是說老胡懂當官的道理,老胡他爹看走了眼,恰恰是因為老胡不懂,他才歪打正著,坐穩了官位。做官講究迎來送往,逢年過節,得給上峰送禮。老胡做了延津縣令之後,對上峰和同僚,不迎,不送,逢年過節,也不給上峰送禮。延津歸新鄉管,新鄉的知府叫老朱。老朱為人貪,逢年過節,別的縣官都給他送禮,唯有老胡不送。老朱收禮之後,又愛說自己清廉。下峰九個送,一個不送,這一個不送的,就成了老朱一個說辭。酒宴之上,老朱常對上峰和同僚說:「都說我是個貪官,你去問問延津的老胡,他可給我送過一文錢?」

  比給上峰送禮更重要的,是送話。大庭廣眾之下,說些上峰的政績和功德。老胡又不懂這個。老胡不但不懂送話,就是平日說話,也是自說自話。別人做官講個人鄉隨俗,老胡來延津十年,說的還是湖南麻陽話。嗚裡哇啦說上一陣,知府老朱聽不懂。同僚聽不懂,延津百姓更聽不懂。大堂上斷案,原告被告說罷,他嗚裡哇啦說上一段,原告被告如墜雲霧之中。由於相互不懂,案被斷得七零八落。正因為斷得七零八落,延津大治。不到萬不得已,不到殺人放火的程度,延津人不告狀。大家的是非大家自己解決,延津倒顯得一派太平。由於告狀的人少,老胡閑來無事,喜歡上一門手藝:做木工活。白天斷案老胡無精打采,一到晚上,縣衙燈火通明,老胡脫下官服,換上短打扮,開始敲打桌椅板凳和箱子櫃。別的縣衙一股衙氣和潮氣,延津的縣衙,一股鉋子花和油漆的味道。縣上一幫捕快衙役,穿上官服是捕快衙役,脫下官服是老胡的木匠徒弟。延津出好木匠,源頭就在這裡。讓衙役當木匠,衙役本該不情願,但老胡既不知給上峰送禮,斷起案來,也不知其中的奧妙,就給這幫捕快衙役留下空子,於是甘心當老胡的徒弟。知府老朱來延津巡視,聞到縣衙的味道與別處不同,也搖頭一笑。由於延津一派太平,老胡的縣令一口氣當了三十五年。到老胡六十歲的時候,按官制該退休了,才徹底告老還鄉。與他同時來河南做官的同僚,或縣令,或知府,三十五年中,如老胡他爹所言,一大半或進了大獄,或上了法場,或被罷了官。知府老朱,就在老胡五十歲那年進了大獄。這時同僚皆罵老胡:「都說延津的老胡老實,誰知他個龜孫最有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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