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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老汪:

  「東家,我也拿這當家。可三個月了,我老想死。」

  老範吃了一驚,不再攔老汪:

  「走也行啊,可我替你發愁,拖家帶口的,你去哪兒呀?」

  老汪:

  「夢裡娃告訴我,讓我往西。」

  老範:

  「往西你也找不到娃呀。」

  老汪:

  「不為找娃,走到哪兒不想娃,就在哪兒落腳。」

  第二天一早,老汪帶著銀瓶和三個孩子,離開了老範家。三個月沒哭了,走時看到東家老范家門口有兩株榆樹,六年前來時,還是兩棵小苗,現在已經碗口粗了。看著這樹,老汪哭了。

  楊百順聽人說,老汪離開老範家,帶著妻小,一直往西走。走走停停,到了一個地方,感到傷心,再走。從延津到新鄉,從新鄉到焦作,從焦作到洛陽,從洛陽到三門峽,還是傷心。三個月後,出了河南界,沿著隴海線到了陝西寶雞,突然心情開朗,不傷心了,便在寶雞落下腳。在寶雞不再教書,也沒人讓他教書;老汪也沒有拾起他爹的手藝給人箍盆箍桶,而在街上給人吹糖人。老汪教書嘴笨,吹糖人嘴不笨,糖人吹得惟妙惟肖。吹公雞像公雞,吹老鼠像老鼠,有時天好,沒風沒火,還拉開架勢。能吹出個花果山。花果山上都是猴子,有張臂上樹夠果子的,有揮拳打架的,有扳過別人的頭捉蝨子的,還有伸手向人討吃的。如果哪天老汪喝醉了,還會吹人。一口氣下去,能吹出一個花容月貌的女孩。這女孩十八九歲,瘦身,大胸,但沒笑,似低頭在哭。人逗老汪:「老汪,這人是個姑娘吧?」

  老汪搖頭:

  「不,是個小媳婦。」

  人逗老汪:

  「哪兒的小媳婦?」

  老汪:

  「開封。」

  人:

  「這人咋不笑呢,好像在哭,有點晦氣。」

  老汪:

  「她是得哭呀,不哭就憋死了。」

  明顯是醉了。老汪這時身胖不說,頭也開始禿頂。不過老汪不常喝酒,一輩子沒吹幾次人。但滿寶雞的人,皆知騾馬市朱雀門的河南老汪,會吹「開封小媳婦」。

  老汪走後,「種桃書屋」的徒兒們作鳥獸散。楊百順楊百利也離開老范家的學堂,回到了楊家莊。楊百順跟老汪學了五年《論語》,入學時十歲,現在已經十五歲了。原想著還要跟老汪待好久,《論語》還讀得半生不熟,沒想到老汪說走就走了。在學堂天天跟老汪搗蛋,十二歲那年冬天,和李占奇一起,偷偷跑到老汪的茅房,拎起老汪的夜壺,在底上鑽了個眼;夜裡老汪撒尿,漏了一床;現在老汪一走,倒想起老汪許多好處。其中最大的好處,有老汪在,他可以天天到學堂胡混:老汪一走,就得回家跟賣豆腐的老楊做豆腐。但楊百順不喜歡做豆腐。不喜歡做豆腐不是跟豆腐有仇,而是跟做豆腐的老楊合不來。與老楊合不來不是老楊用皮帶抽過他,因為一隻羊,害得他睡在打穀場上,記恨老楊;而是像趕大車的老馬一樣,從心底看不上老楊。他看上和佩服的,是羅家莊喊喪的羅長禮。他想脫離老楊,投奔羅長劄。但麻煩在於,楊百順對羅長禮也不是全喜歡。他只喜歡羅長禮的喊喪,不喜歡羅長禮的做醋。羅長禮的醋,十天就泛了白毛。但做醋是羅長禮的生計,喊喪是羅長禮的嗜好,為了喊喪,還離不開做醋。醋大家一天三頓要吃,啥時候會一天三頓死人呢?弄得楊百順也是左右為難。

  楊百順的弟弟楊百利,和楊百順一樣,也不喜歡做豆腐的老楊,他喜歡賈家莊彈三弦的瞎老賈。瞎老賈並不是實瞎,一隻眼瞎,另一隻眼不瞎。瞎老賈除了彈三弦,還會用一隻眼睛給人看相。幾十年下來。閱人無數。人命各有不同,老賈一說,大家就是一聽,並無在意,瞎老賈閱人多了,倒把自個兒閱傷了心。因為在他看來,所有人都生錯了年頭;所有人每天干的,都不是命裡該有的,奔也是白奔;所有人的命,都和他這個人別著勁和岔著道。楊百利和楊百順不同的是,楊百順只喜歡羅長禮的喊喪,不喜歡羅長禮的做醋,楊百利對瞎老賈彈三弦和看相全喜歡。楊百利瞞著賣豆腐的老楊,偷偷跑到賈家莊,要拜瞎老賈為師。瞎老賈閉著眼睛,摸了摸楊百利的手:「指頭太粗,吃不下彈三弦這碗飯。」

  楊百利:

  「我跟你學算命。」

  瞎老賈睜開一隻眼,看了看楊百利:

  「自個兒的命還不知在哪兒呢,算啥別人。」

  楊百利:

  「那我是啥命呢?」

  瞎老賈又閉上了眼睛:

  「遠了說,是個勞碌命,為了一張嘴,天天要跑幾百里;就近說,人從你臉前天天過,十個有九個半,在肚子裡罵你。」

  師沒拜成,落了一身晦氣。楊百利在肚子裡罵瞎老賈,一天要跑幾百里,不把人累死了?一邊罵瞎老賈算命不准,一邊又跑回了楊家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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