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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過了有三天,上邊傳來消息,說李上進被判了十五年徒刑。

  消息傳來,並沒有在連裡引起什麼轟動。因為三天時間,李上進已經被連裡批臭了。任務佈置下來,個個發言,人人過關,像當時批林彪一樣認真。林彪能被批臭,李上進也被批臭了。

  在批李上進的過程中,大家又起了私心。為了不影響自己的最後分配,大家批得都挺認真。李上進出自我們班,我們班成了重災區,指導員、連長都來參加我們的批判會。大家一開始還擠牙膏,後來索性牆倒眾人推,把他日常生活中的大小缺點往一塊一集合,一下堆了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好像誰批得越多,誰就越不認識李上進似的。王滴原來也挺同情李上進,說他是「悲劇」,現在為了不影響自己分到軍部,第一個發言,而且挺有深度:說李上進叛逃有思想基礎,幾年之前就帶刺刀回家,受過處分。說得連長指導員直點頭。發言一開始,下邊就有人接了茬。中間休息時,連「元首」也動搖了,找到我,漲紅著臉說:

  「班副,我也要批判了。」

  我看他一眼:「你批吧,我不讓你批了?」

  他臉越發紅:「大家都批了,就我不批,多不好,總得做做樣子。」

  接著開會,「元首」便批了。說是做做樣子,誰知批得也挺深刻,說李上進思想腐化,平時手裡老是捏著個女人照片;把他關起來,還看了一夜。連長指導員都支起耳朵。我聽不下去,便插話:

  「那是他對象的照片。」

  指導員說:「要是他對象的照片,還是可以看看的。」

  我說:「現在保准不看了,一坐監,對象還不吹了?」

  大家「哄」地笑了。笑後,都又覺得心裡不好受,一時批判停下了。

  中午吃飯,「元首」又找我:

  「班副,我不該批判吧?」

  我十分氣惱:「『元首』,你怎麼這麼說話?我說你不該批了?你這麼說話,不是把我往火坑裡推嗎?」

  「班副!」「元首」又雙手掩著臉哭了。

  批過李上進,大家都洗清了自己,分配也沒受大影響。該去軍部的去軍部,該去菜地的去菜地。終於,大家吃過一頓紅燒肉之後,開始陸續離開新兵連,到各自分配的連隊去。

  第一個離開新兵連的是王滴。他可真威風,軍部來接他了。來的是一輛小吉普。班裡有幾個人坐過小吉普?大家都去看他上車。他一一與大家握手,倒沒露出得意之色。只是說:「有時間到軍部來玩。」

  排長本來在宿舍寫信,揉巴揉巴撕了兩張,也跑出來送王滴。王滴對他倒有些帶搭不理,最後一個才與他握手,說:「排長,在這三個月,沒少給你添麻煩。自己不爭氣,把個『骨幹』也給鬧掉了。以後排長到大點去,有時間也來軍部玩吧!」

  把排長鬧了個大紅臉。

  吉普車發動了,王滴又來到我面前,說:

  「班副,我走了。」

  我說:「再見王滴。」

  這時王滴把我拉到一邊,突然兩眼紅了:

  「班副,你知道讓我幹什麼去?」

  我說:「不是當公務員嗎?」

  「說是讓我到軍部當公務員,今天司機才告訴我,原來軍長他爹癱瘓了,讓我去給他端屎端尿!」王滴說著湧出兩包淚。

  我也吃了一驚,說:「哎呀,這可想不到。」

  他歎息一聲:「我以前說話不注意,你可得原諒我。」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王滴!」

  他說:「俺奶在家裡病床上躺了三年,我還沒盡一點孝心!」

  我說:「不管怎麼說,到那得好好幹。」

  他點點頭,歎息一聲:「這話就對你說了,可千萬別告訴別人,不然又讓人笑話了。」

  我使勁點點頭。

  車把王滴載走了。車屁股甩下一溜煙。

  第二個來接人的,是生產地的指導員,來接「元首」。指導員是個黑矮的胖子,也是河南人,說話十分直爽。「元首」分到菜地,本來十分沮喪。沒想到菜地指導員一來,給他帶來了喜訊:因分到菜地的都是差兵,相比之下,「元首」還算好的——在新兵連當過「骨幹」,於是瘸子裡拔將軍,還沒去菜地,就給他安排了一個班副。這真是因禍得福,「元首」情緒一下高漲起來,給他的指導員讓煙,圍著問這問那。指導員叼著煙說:

  「到菜地沒別的好處,就是入黨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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