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新兵連 | 上頁 下頁
二十


  但我心裡禱告:「班長,你就是逃,也千萬別朝這個方向逃,這裡有散兵線。」

  東方漸漸露出了魚肚白。散兵線上一個個哨位,已經看的清清楚楚。李上進沒有來。副連長把大家集合在一起,回營房吃飯。吃了飯,又讓大家到各處去搜。我們班的任務,是搜查戈壁灘上的一棵棵駱駝刺草丘。我領著大夥搜。我沒有話,大夥也沒有話,連王滴都沒有話,只是說:

  「不管搜出搜不出,都是一個悲劇。」

  我瞪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這樣搜了一天,沒有搜出李上進。

  夜裡又撒散兵線。

  三天過去了。李上進還沒捉拿到。

  這時軍裡都知道了。發出命令:再用三天時間,務必捉到叛逃者,不然追查團裡營裡連裡的責任。團裡營裡連裡都嚇傻了。指導員托著受傷的胳膊,也加入了搜查的行列。

  又一天過去了。沒有搜到。

  夜裡連部燈火通明。

  最後一天,李上進捉到了。不過不是搜到的,是他自己舉手投降的。原來他藏匿的地點並不遠,就在河邊的一個草堆裡。他從草堆裡鑽出,向人們舉手投降。叛逃者被捉住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也來了勁頭。李上進已變得面黃肌瘦,渾身草秸,軍服被扯得一條一條的。領章帽徽還戴著,不過一捉到就讓人扯掉了。精疲力盡的李上進,立即被帶到連部審問。

  副連長問:「你為什麼向指導員開槍?」

  李上進:「他跟我有仇。」

  「他怎麼跟你有仇?」

  「他不讓我入黨。」

  沉默。

  「不讓入黨就開槍?」

  李上進委屈地「嗚嗚」哭了:「副連長,我給你搓背時,你明明說讓我入,指導員卻不讓我入,這不是跟我有仇嗎?」

  副連長紅了臉,「啪」地一聲拍了一下桌子:「李上進,你問題的性質已經變了,過了界限了!你向指導員開了槍!你開槍以後不是要叛逃嗎?怎麼不逃了?」

  李上進說:「我不是想叛逃,我是想跑到河邊自殺!」

  「噢——」副連長吃了一驚,看李上進半天,又問:「那你為什麼不自殺?」

  李上進:「我想著家裡……還有一個老爹。」

  沉默。

  連部審問李上進,這邊連裡召開大會,要大家深入批判他。連長站在隊伍前講:「這和林彪有什麼區別?林彪謀害毛主席,他謀害指導員;林彪要叛逃,他也要叛逃……」

  會後,李上進被押到豬圈旁一間小屋裡。連裡派我和「元首」持槍看守。豬圈旁,是我們以前一起做好事的地方。到了小屋前,李上進看我們一眼,歎息一聲,低頭不說話,進了小屋。看他那渾身散架、垂頭喪氣的樣子,真由一個班長,變成一個囚犯了。圍觀的人散去,剩我們三個人,這時李上進說:

  「班副,快給我弄點吃的吧,餓了五六天了。」

  我想起剛來部隊,晚上站崗,到鍋爐房吃他烤包子的事。我把「元首」叫到一旁,說:

  「『元首』,我是不顧紀律了,我去給他弄點吃的,你要想彙報,你就去彙報。」

  這時「元首」臉漲得通紅,「啪」地一聲把步槍上的刺刀卸下來,遞給我:

  「班副,我要再犯那毛病,你用它捅了我!」

  我點點頭,說:「好,『元首』,我相信你!」

  留下「元首」一人看守,我到連隊廚房偷了一盆剩麵條,悄悄帶了回來。李上進見了食物,不顧死活,雙手抓著亂吃,弄得滿頭滿臉;最後還給噎著了,脖子一伸一伸的,忙用雙拳去捶。看他那狼狽樣子,我和「元首」都禁不住流淚。

  夜裡,李上進在屋裡牆上倚著,我和「元首」在外邊坐著。這時我說:

  「班長,你不該這樣呀!」

  但我朝裡看,他已經倚在牆上睡著了。

  「元首」喊:「班長,你醒醒!」

  但怎麼也喊不醒。

  我們倆都開始流淚。

  這時「元首」說:「班副,我有一個主意。」

  我問:「什麼主意?」

  他說:「咱們把班長放了吧!」

  我大吃一驚,急忙看了看四周,又上前捂住他的嘴:「小聲點。」

  他小聲說:「咱們把班長放了吧!」

  我說:「放了怎麼辦?」

  他眨巴眼:「讓他逃呀!」

  我歎息一聲:「往哪裡逃呀,還真能越過邊境線不成?」

  「元首」不說話了,開始嘬牙歎氣。

  這時我說:「『元首』,你是一個好兄弟。」

  一夜在李上進的酣睡中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師裡來了一個軍用囚車,提李上進。李上進還迷離馬虎的,就被提溜上了囚車。臨走,也沒扭頭看看我和「元首」。

  囚車「嗚嗚」地開跑了。

  我和「元首」還站在囚李上進的小屋前,愣著。

  突然,「元首」喊:「班副,你看那是什麼?」

  我順著「元首」的手指看,小屋地上有一片紙。我和「元首」進屋撿起一看,原來是李上進對象的照片。

  照片上的姑娘很胖,綁著一對大纜繩般的粗辮子,在對我們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