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我叫劉躍進 | 上頁 下頁


  劉躍進:「惹了。你自個兒聽聽,你奉獻的哪一句是不跑調的?丟你自個兒的人事小,丟了全河南的人,事兒就大了。」

  老頭還不服氣:「你誰呀,用你管?」

  劉躍進指指遠處的建築工地:「看見沒有?那棟樓,就是我蓋的。」

  劉躍進這話說得有些大,但大而籠統;遠處有好幾幢CBD建築,都蓋到一半;其中一幢,雖不能說是劉躍進蓋的,但是劉躍進那建築隊蓋的;正因為籠統,你可以理解劉躍進是工地的老闆,也可以理解劉躍進是一民工;但劉躍進兩者都不是,就是工地一廚子;但一廚子,也可以模棱兩可這麼說。但劉躍進話的語氣,唬住了老頭。老頭看劉躍進一身西服,打著領帶,以為他是工地的老闆。也是見了比自己強的人,賣唱的老頭有些氣餒:「我在家是唱河南墜子的。」

  劉躍進:「那就老老實實唱墜子。」

  老頭委屈地:「唱過,沒人聽。」

  劉躍進從腰包裡掏出一個鋼鏰,扔到地上瓷碗裡:「我聽。」

  老頭看看在瓷碗裡滾著的鋼鏰,又看看劉躍進,調了調弦子,改弦更張,開始唱河南墜子。這回唱的是「王二姐思夫」。唱「愛的奉獻」時走調,唱起「王二姐思夫」,倒唱得字正腔圓。他唱「愛的奉獻」時沒人聽,現在唱「王二姐思夫」,倒圍攏上來一些人。人圍攏上來不是要聽河南墜子,而是覺得兩個河南人鬥嘴有些好玩。老頭見圍攏的人多,以為是來聽他唱曲兒,也起了勁,閉著眼睛,仰著脖子,吼起王二姐的心事,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來了。劉躍進見自個兒糾正了世界上一個錯誤,有些自得,左右環顧,打量著眾人。

  報攤前人堆裡,一直站著一個人,在翻看報紙,見這邊喧鬧,也仰臉往這邊看;劉躍進的目光,正好與他的目光碰上;那人也覺得這事有些好玩,對劉躍進一笑;劉躍進也會意地對他一笑。那人扔下報紙,也跟人圍攏過來聽曲兒,站在劉躍進身後。老頭唱的是啥,王二姐說的全是河南土話,大家並沒聽懂;但這「王二姐思夫」,劉躍進過去在村裡聽過,自個兒倒入了戲,閉上眼睛,隨著曲調搖頭晃腦。突然,劉躍進覺得腰間一動,並無在意;想想不對,睜開眼睛,用手摸腰,原來系在腰裡的腰包,已被身後那人,割斷系帶搶走了。急忙找這人,這人已鑽出人圈,跑出一箭之地。由於事情太過倉促,劉躍進的第一反應是大喊:「有賊!」

  待醒過來,才想起自己有腿,慌忙去追那人。那人一看就是慣偷,並不順著大街直跑,而是竄過郵局後身,鑽進一賣服裝的集貿市場。這集貿市場是一服裝批發站,雖在一條小巷子裡,賣的全是世界名牌,但沒有一件是真的,圖的是個便宜;所以生意特別紅火。提大包小包的,還有許多俄羅斯人。待劉躍進追進集貿市場,賣服裝的攤挨攤,買服裝的人擠人,那人早鑽到人堆裡不見了。

  由於事情太過倉促,劉躍進竟忘了那人的模樣,只記得他左臉上有一塊青痣,成杏花狀。

  5.U盤的秘密

  嚴格跟老藺認識六年了。老藺今年三十八歲,七年前給賈主任當秘書,後來成了賈主任的辦公室主任。

  嚴格十五年前遇到了賈主任。嚴格認識他時,他還不是主任,是國家機關一位處長。當時嚴格在一家公司當部門經理。本來嚴格跟賈處長不認識,同時參加另一個朋友的飯局,相遇到一起。那天晚上,吃飯的人多,有十幾個人;人多,吃飯就無正事;酒過三巡,大家開始說黃色笑話。說一段,笑一段。眾人笑語歡聲,惟一位賈處長低頭不語。人問他原因,賈處長歎道:羡慕你們這些老總呀;在國家機關工作,就一點死工資,太清貧了。大家覺得這感歎不叫真理,叫常識,無人在意,繼續喝酒說笑。

  嚴格卻覺得這賈處長另有心事。正好兩人座位挨著,嚴格又打問,賈處長才說,他母親得了肝癌,住院開刀,缺八萬塊錢,沒張羅處,所以犯愁;今天本無心思來吃酒,也是想跟有錢的朋友借錢,才勉強來了;看大家都在說笑,一時不好開口,所以感歎。嚴格問過這話,便有些後悔,不知接下去該如何回答。人家沒說跟嚴格借錢,但也把他的心思說了;就是想借,嚴格當時也在公司當差,拿的也是薪水,手裡並無這麼多錢;加上初次相見,並不熟絡;於是不尷不尬,沒了下文。酒席散了,嚴格就把這事忘了。

  待第二天在公司整理名片,整理到昨日的賈處長,嚴格吃了一驚。昨日只知他是國家機關一個處長,沒留意他的單位,今天細看名片,雖然是個處長,卻待在中國經濟的心臟部門。嚴格心中不由一動,似乎預感到什麼。忙放下手中的名片,打車去了通縣,過通縣再往東,就到了河北三河。嚴格有個大學同學叫戴英俊,河北三河人,上大學的時候,兩人同宿舍。

  大二的時候,戴英俊因為失戀,幾次自殺未遂;他爹把他領回三河,大學也不上了。誰知因禍得福,他和他爹辦了個紙業廠,但並不生產紙,生產衛生巾,幾年就發了。待嚴格大學畢業,兩人也見過幾面,戴英俊吃的肥頭大耳,眼睛擠得像綠豆;一張口,滿嘴髒話;嚴格知道,這時的戴英俊,已不是大學時為愛殉情的戴英俊了。戴英俊見嚴格來了,一開始很高興,接著聽說要借錢,臉馬上拉下來了:「我靠,咋那麼多人找我借錢呢?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一片片衛生巾賣出去,讓人把血流上去,不容易。」

  嚴格:「一般的事,我不找你,我爹住院了。」

  聽說是同學的爹住院,戴英俊才沒退處,罵罵咧咧,找來會計,給了嚴格八萬塊錢。嚴格拿著錢,折回北京,去了這個國家機關。到了機關門口,給賈處長打電話,說今天路過這裡,順便看看他。賈處長從辦公樓出來,讓嚴格進機關,嚴格說還有別的事,接著把報紙包著的八萬塊錢,遞給了賈處長。賈處長愣在那裡:「昨天,我也就是隨便說說,你倒當真了。」

  嚴格:「這錢擱我那兒也沒用。」

  又說:「如是別的事,能拖;老母親的事,大意不得。」

  賈處長大為感動,眼裡竟噙著淚花:「這錢,我借。」

  又使勁捏嚴格的肩膀:「兄弟,來日方長。」

  雖然賈處長的母親動了手術,也沒保住性命;半年之後,癌細胞又擴散了,死了;但賈處長從此記牢了嚴格。嚴格認識賈處長時,賈處長已經四十六歲,眼看仕途無望了;沒想到他接著踏上了步伐點,一年之後,成了副局長;兩年之後,成了局長;再又,成了副主任,已是部級幹部;接著又成了主任。嚴格認識他時,他身處於低位,算是患難之交;當他由低位升至高位時,嚴格和他的朋友關係,也跟著升到了高位。交朋友,還是要從低位交起;等人家到了高位,已經不缺朋友,或已經不講朋友,想再交就晚嘍。賈主任成為主任後,一次兩人吃飯,賈主任還用筷子點嚴格:「你這人,看事挺長的。」

  也是喝多了,又說:「別的人都扯淡,為了那八萬塊錢,我交你一輩子。」

  嚴格連忙擺手:「賈主任,那點小事,我早忘了,千萬別再提。」

  老賈這個單位,主管房地產商業和住宅用地的批復。老賈成為主任後,自然而然,嚴格便由原來的電腦公司出來,自個兒成立了房地產開發公司。十二年後,嚴格的身價已十幾個億。賈主任,就是嚴格的貴人。但貴人不是笑眯眯自動走到你跟前的,世上不存在守株待兔,貴人是留給對人有提前準備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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