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我叫劉躍進 | 上頁 下頁


  劉躍進本來不緊張,看到瞿莉和嚴格下車,演出要開始了,劉躍進突然又有些緊張。畢竟過去沒演過戲,更沒演過生活。演生活,原來比演戲還難。讓劉躍進感到緊張的還有,他整天跟工地的民工在一起,大家都是下層人,說的是同樣的話,幹的是同樣的事,沒跟嚴格瞿莉這些有錢人打過交道,不知道他們整天幹些啥,遇事會說啥話,自己這戲該怎麼接。瞿莉牽著狗,並沒有急著上去調查,而是由著狗的性兒,隨意在街角各個攤子前蹓躂。嚴格倒有些不耐煩,催她:「不信,你問賣烤白薯的。」

  瞿莉沒去問烤白薯的,倒在其它攤前繼續蹓躂。但她恰好又上了嚴格的當。瞿莉蹓躂回劉躍進的鋼精鍋前,劉躍進像安徽人一樣,渾身開始哆嗦。瞿莉看劉躍進哆嗦,便停在劉躍進攤前,攤開報紙問:「師傅,昨兒看到這歌星了嗎?」

  劉躍進說不出話來,哆嗦著點點頭。瞿莉好像很隨意地:「她幾個人來的?」

  劉躍進磕巴:「倆。」

  嚴格在瞿莉身後,嚇得臉都綠了。瞿莉:「哪個人是誰?」

  劉躍進:「她媽。」

  瞿莉一愣:「你咋知道是她媽?」

  劉躍進:「我聽她說,『媽,你先吃玉米,我去買塊紅薯。』」

  瞿莉松了口氣。嚴格在瞿莉身後,也松了口氣,悄悄給劉躍進翹大拇哥。看似一個民工,還真能演戲。瞿莉問完劉躍進,不再問別人;就是問別人,有這良好的開端,嚴格也不怕;瞿莉牽著狗,轉身回到奔馳車旁。嚴格也跟了過來,似受了多大委屈,率先上了車,「嘭」地一聲,關上自己一側的車門。這時瞿莉對司機說:「等一下,我也買根玉米。」

  牽著狗,又回到劉躍進攤前。問:「玉米多少錢一根?」

  劉躍進這時不緊張了,還為剛才的緊張有些懊惱;原來演出這麼容易。這時開始放鬆,真成了一個賣玉米的:「一塊一。」

  瞿莉扒拉著鍋裡的玉米,又似隨意問:「這歌星,是昨天上午來的,還是下午來的?」

  這一問把劉躍進問懵了。沒有臺詞提示,劉躍進只好隨機應變,順口答道:「上午,我剛出攤。」

  瞿莉點點頭,笑了。劉躍進以為自己又演對了,也笑了。瞿莉挑了一穗玉米,掏出兩塊錢,遞給劉躍進:「不用找了。」

  牽著狗,又回到車旁。劉躍進以為演出圓滿結束了,嚴格在車上也以為演出圓滿成功了;奔馳車在街上疾駛,瞿莉一直在埋頭啃玉米。嚴格還有些得理不饒人:「人家報上說的是吃飯不吃飯的事,你都能往男女關係上想,心術能叫正嗎?」

  又說:「下次再這麼疑神疑鬼,我真跟你沒完。」

  沒想到瞿莉猛地抬頭,將手裡的玉米,摔到嚴格臉上,把嚴格的眼鏡也摔掉了;腳下的狗也嚇了一跳,仰起脖子,「汪汪」叫起來。嚴格急了:「幹什麼,無理取鬧是不?」

  瞿莉這時滿含淚水,指著報紙:「嚴格,下次你要騙人,還要仔細些。賣玉米的說是上午,看看你們身後的鐘錶!」

  嚴格從腳底下摸到眼鏡,戴上,看報,原來,全景圖片上,遠處那座綜合性商城,商城樓頂的犄角上,豎著一電子鐘;雖然有些模糊,但能看清數字:17:3:56。嚴格傻了。

  4.「有賊!」

  劉躍進這兩天撞了大運。昨天在街角演了一場戲,得了五百塊錢;錢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這場演出,他還認識了嚴格;嚴格是任保良的老闆;以後任保良對他說話,怕也要換一種口氣。加上原來積攢的,劉躍進腰包裡,共有四千一。劉躍進在去郵局的路上,步子走得理直氣壯。街上滿是汽車排出的尾氣,劉躍進卻走得神清氣爽。兒子在電話裡說,學費是兩千七百六十塊五毛三,劉躍進不準備給他寄這麼多,只準備給他寄一千五;少寄錢並不是劉躍進還要留錢以備不時,而是擔心兒子在電話裡說的話有假;這個小王八蛋,也不是省油的燈;與他共事,也得走一步看一步。

  郵局旁邊有一報攤。報攤上,堆掛著幾十種報刊。昨天那張有女歌星和嚴格照片的報紙,仍掛在顯眼的位置。許多人不買今天的報紙,仍買昨天那張。劉躍進從報攤路過,看大家認真在看這報,心頭不由一笑。因為大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家都覺得報上說的事是真的,劉躍進昨天卻把它演成了假的;或者昨天的戲是假的,劉躍進把它演成了真的。看到大家在認真看報,劉躍進有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

  劉躍進上了郵局臺階,突然又停了下來。因為他聽到了鄉音。在郵局轉角郵筒前,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在拉著二胡賣唱。地上放一瓷碗,瓷碗裡扔著幾個鋼鏰。藝人賣唱沒啥,但這賣唱的老頭是河南人,正在用河南腔,唱流行歌曲「愛的奉獻」;二胡走調,老頭的腔也走調,「吱吱哽哽」,像殺豬,劉躍進就聽不下去了。

  如果平日遇到這事,劉躍進也許沒心思管;但昨天今天,連演兩場大戲,皆旗開得勝,心氣正旺,這閒事就非管不可了。管閒事也分說得起話說不起話;遇上比自己強的人,這閒事管不得;遇上比自己差的人,才敢挺身而出。劉躍進雖是一工地的廚子,但自覺比一個街頭賣唱的,身份還高出半頭。加上賣唱的是河南人,也是怯生不怯熟,劉躍進折回頭,下了臺階,走到郵筒前。老頭閉著眼還在唱,劉躍進當頭斷喝:「停,停,說你呢!」

  老頭正唱得入神,被劉躍進嚇了一跳。他以為碰到了城管的人,忙停下二胡,睜開眼睛。待睜開眼睛,看到劉躍進沒穿城管的制服,不該管他,立馬有些不高興:「咋了?」

  劉躍進:「你唱的這叫個啥?」

  老頭一愣:「『愛的奉獻』呀。」

  劉躍進:「河南人吧?」

  老頭梗著脖子:「河南人惹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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