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我叫劉躍進 | 上頁 下頁


  但嚴格發現,十幾年中,兩人的關係也有變化。變化不是由嚴格引起的,而是由賈主任引起的。一次週末,嚴格拉著賈主任一家去北戴河看海。晚上兩人在海邊散步,風吹著賈主任的頭髮,賈主任忽然自言自語:「不當官,不知道自己的官小呀。」

  嚴格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不敢接話。賈主任又感歎:「看似在豺狼之間,其實在蛆蟲之中。」

  這話嚴格聽明白了,是說當官不容易。賈主任突然說:「死幾個人,就好了。」

  嚴格聽後不寒而慄,不知這話指的是誰,為何讓這幾個人死,這幾個死了,為何又「好」了,同樣不敢接話。嚴格像當初預感到賈處長對他重要一樣,現在也預感到,總有一天,賈主任也會拋棄他;兩人交不了一輩子;他和賈主任的關係,不是單靠錢和「性」能維持長久的。總有一天,賈主任說翻臉就翻臉。等他翻臉的時候,嚴格只能讓他翻,毫無還手之力。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從去年起,兩人共同遇到一個坎。去年四月底,賈主任到中南海開了一個會,當天晚上,約嚴格吃飯,問嚴格手裡可調動的資金有多少。嚴格想了想,保守地說:「十來個億吧。」

  賈主任說,中國的金融政策,過了「五一」,可能會做一些調整,建議嚴格把錢投入金融市場,譬如講,某種期貨,某種股票等。賈主任晃著杯中的紅酒:「整天蓋房子,錢掙得多累呀。要想賺大錢,就不能繞彎子,還得讓錢直接生錢。」

  嚴格當然想賺大錢。但他也不想賺大錢;多少錢才叫大錢?現在蓋一棟房子賺一回錢,他覺得安穩。何況他不懂金融,不知這彎子繞得過來繞不過來。嚴格將這顧慮說了。賈主任:「不懂可以學嘛,過去你不也沒蓋過房子?」

  嚴格覺得賈主任說得有道理;就是沒道理,嚴格也得聽;因兩人站的位置不同,看到事物的深淺就不一樣;他剛在中南海開完會。於是,嚴格把蓋房子賺的錢,全部投入了期貨和股票市場。一開始果然賺了;但半年之後,開始往裡賠。賠錢不是嚴格不懂金融,繞不過這彎子,而是「十一」之後,國家的金融政策再一次調整了,嚴格讓國家給閃了。

  繞彎子,誰能繞過國家呢?一開始還想挺著,一年之後,不但投進去的十四個億打了水漂,還欠下銀行四個多億。不但金融做砸了,整個房地產也受到牽涉。本來蓋房子還有錢,如今十幾個工地,材料費和工人的工資,都拖了半年沒付。短短一年多,嚴格就不是過去的嚴格,嚴格從一個富豪,變成了一個債臺高築的窮光蛋。重回房地產收拾殘局不是不可以,問題是收拾殘局也需要錢,嚴格已欠銀行四個多億,利息拖了半年沒付,銀行不起訴他就算好的,哪裡還敢再貸給他錢?

  嚴格只好再求助賈主任,讓他給銀行打個招呼。但這時賈主任撤了,開始推三擋四,說銀行不歸他管。過去銀行也不歸他管,他也打過招呼;如今攤子爛了,怎麼就不打招呼了?本來是兩個人遇到的坎,現在成了嚴格一個人的。當初不是賈主任讓插足金融,嚴格老老實實蓋房子,也不會出這亂子。但自出這事後,嚴格已經兩個月見不到賈主任了。過去一打電話就接,現在打電話要麼不接,要麼轉到了秘書台。給他的辦公室主任老藺打電話,老藺倒仍溫和和客氣,說馬上轉告賈主任,但接著就沒了下文。

  嚴格覺出,終於,賈主任要拋棄他了。如是平日拋棄,嚴格沒有怨言,但在生死關頭,嚴格覺得賈主任缺乏道德。不說這亂子由他而生,不說十五年前嚴格幫他救過他母親,單說這十二年來蓋房子,賈主任幫嚴格批過地,但賈主任從嚴格手裡,也沒少獲利。粗略算下來,一個國家幹部,收人這麼多錢,夠掉幾茬腦袋的。但嚴格又不想把關係鬧僵,鬧僵對嚴格也沒好處。但在嚴格與女歌星的照片上了報紙第二天,賈主任的辦公室主任老藺,主動給嚴格電話,說要見嚴格一面。兩人便來了火鍋城。

  雖然老藺平日對嚴格很溫和;嚴格對他也很客氣;但在內心,嚴格對老藺看法並不好。這個膠東人,不苟言笑,心裡做事。心裡做事的人易猶豫,老藺從想到做,卻很堅決。譬如講,對錢。嚴格給賈主任送錢並不經過老藺,那只是嚴格和賈主任兩個人的事;老藺也佯裝不知,但會開口向嚴格借錢。雖然嚴格和賈主任是老朋友,老藺只是賈主任一個部下;但老藺整日待在賈主任身邊,蘿蔔不大,長在梗上;正所謂一言興邦,一言喪邦;嚴格又不敢得罪他。借過三回,哪裡還等他再開口,也開始主動給他送。

  雖然給賈主任送的是大頭,給老藺送的是小頭;同樣是送,一個是主動給,一個其實是要,嚴格的感覺就不一樣;如賈主任是佛,等著人來燒香;老藺就是狗,是狼,動不動就咬人一口。賈主任收了錢,還說聲「謝謝」,還說「下不為例」;老藺收了錢,連聲「謝」都沒有,覺得是理所應當;而且吃過這口,還想著下一口。賈主任六十的人了,快退了,就說是受賄,這受賄也可以理解;老藺不到四十歲,日子還長著呢,就開始主動去撈,何時是個頭呢?嚴格不知老藺這代人成為賈主任之後,社會又會怎麼樣。

  這天老藺給嚴格打電話,要見嚴格。這見也許牽涉到生意,嚴格不能不來。飯桌上,老藺一直沒說什麼,只是低頭涮肉。嚴格弄不清他的來意,也不好打問。一直等老藺頭上臉上出了汗,兩盤肉落了肚,放下筷子,抽煙休息;嚴格才試探著問:「這兩天忙嗎?」

  老藺沒理這茬,從包裡掏出一張報紙,攤在桌上。這張報紙,就是昨天登有嚴格和女明星照片的那張報紙。老藺打了個飽嗝,用筷子點那照片:「你可真行,聽說昨天,將好好的生活,又複排一遍。」

  見是說這事,嚴格松了一口氣;搖頭歎息說:「沒騙過我老婆,又惹出新的麻煩。」

  將老婆離家出走,四處找不著她的情況說了。老藺笑著聽完,突然斂了臉色:「複製的,為了騙你老婆;原版的,你要幹嘛?你給這拍照的多少錢?賈主任看了,很不高興。」

  嚴格見老藺說這話,知道事情瞞不過老藺。事情的第一層沒有瞞過,事情的第二層也沒有瞞過。原來,嚴格複排生活是為了矇騙瞿莉;也不純粹是為了矇騙瞿莉,是怕把瞿莉這個炸藥包點著,引爆另一個炸藥包;但原版的照片,卻不是被記者偷拍的,而是嚴格有意安排的。安排人拍這照片不為別的,只為賈主任一個人。嚴格生意上到了生死關頭,賈主任見死不救,嚴格對賈主任產生了怨恨;怨恨並不重要,還是希望賈主任回頭。於是鋌而走險,想警告他一下。

  那個女歌星,三年前就與嚴格傍著;她能出名,全是嚴格用錢砸出來的。去年春天,嚴格帶她與賈主任一起吃飯。一頓飯吃下來,賈主任吃得紅光滿面。飯桌上說起事情,賈主任打著比方,樁樁件件,一二三點,都說得比往常透徹和深入,女歌星聽得頻頻點頭;嚴格便知道賈主任對這女歌星有意。在權勢和金錢面前,「性」算不了什麼;暗地裡,嚴格便把這女歌星,有意向賈主任推了一把。後來女歌星和賈主任也有了一腿。但兩人時間不長,賈主任先放了手。畢竟是宦海沉浮的人,知道事情須適可而止。但時間雖短,不等於沒事。

  現在嚴格兩個月見不著賈主任,便將女歌星騙出家門,雇了一個人,偷偷拍了一張照片。本想悄悄把照片寄給賈主任,給他提個醒;沒想到拍照的叛變了,把它賣給了報紙。說起來,這人叛變也不是沖著嚴格;拍照之前,他並不知道被拍的人是誰,後來見是女歌星,一個厭食症在吃烤白薯,覺得賣給報紙,賺的錢更多,便賣給了報紙;讓嚴格也措手不及;接著又引出瞿莉一場事。但禍伏福焉,沒想到賈主任見了報紙,讓老藺約了嚴格。嚴格聽老藺說賈主任很生氣,心裡不但不怵,反倒有些慶倖,這照片就沒白拍。響鼓不用重槌。老藺攤牌了,嚴格也不好再遮著掩著,對老藺解釋說:「見報,真不是有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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