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我叫劉躍進 | 上頁 下頁


  但劉躍進埋頭賣了仨鐘頭玉米,嚴格的老婆瞿莉還沒露面,還沒來調查。看看天色,今天是不會來了。來不來,劉躍進倒不在意;五百塊錢的演出費已經掙到手了,鍋裡的玉米賣出一半,也有五六塊錢的賺頭;如果明天再演,明天再收演出費,明天再接著賺玉米的差價;就這麼天天演下去,劉躍進還發了呢。但劉躍進的夢想馬上破滅了。劉躍進正浮想聯翩,一輛「奔馳」緩緩開來,停在路邊;從車裡下來一胖女人。車的另一側,下來嚴格。劉躍進知道,鑼鼓點敲響了,大幕拉開了,戲開場了。嚴格的老婆胖雖胖,但能看出,年輕的時候並不胖;現在雖然身子走了形,臉也走了形,但仍有八分顏色。她左手牽著一條狗,右手握著一張報紙。這張報紙,就是劉躍進看過的登著女歌星和嚴格的報紙。劉躍進抖了抖精神,做好了上臺的準備。

  瞿莉下午四點從上海飛到北京。本來兩點該到,但上海有雷陣雨,飛機晚起飛倆鐘頭。瞿莉到上海是走娘家。本來她與娘家關係不好。瞿莉小時,與父親關係好,與母親關係不好;母親脾氣暴躁,動不動就打她;瞿莉有一妹妹,母親對妹妹卻不一樣,罵是罵過,從無動過手;可見脾氣也分對誰。家裡分成兩黨:父党與母黨。但父党弱,家裡是母黨的天下。上海人戀家,但瞿莉考大學,毅然考到北京,就是為了擺脫上海的母黨。瞿莉與嚴格結婚第二年,瞿莉的父親死了;瞿莉從此不再回上海。回上海,也不回娘家。

  但近一年來,瞿莉開始走娘家,有時一月一走;連嚴格也不知道這變化從何而來,是瞿莉變了,還是她母親變了。但不管是誰,嚴格並不反對這變化;因瞿莉一走,北京就成了嚴格的天下,嚴格就可以放心約會女歌星和其他女人了。但嚴格不知道的是,瞿莉回上海,並不是為了走娘家,而是為了看心理醫生。瞿莉認為自己得了重度憂鬱症,只是背著嚴格沒說。

  瞿莉與嚴格結婚十二年了。頭五年,日子窮,兩人老鬧彆扭;那時瞿莉還文靜,與文靜的人鬧彆扭,皆是冷戰。五年後,日子富了,瞿莉變胖了,兩人再鬧,開始大吵大鬧。大吵大鬧五年,又不鬧了,又開始冷戰。這時的冷戰,就不同於過去的冷戰。冷戰中,瞿莉突然發現自己有病。有病不在身體,在心,似總在擔心什麼。既擔心嚴格變心,每天睡覺前,都偷偷到廁所檢查嚴格的內褲;又擔心自己;似又不是擔心他們兩人,而是擔心整個世界。

  周圍一發生變化,哪怕門口釘皮鞋的換了,或國家領導人變了,本來與她毫不相干,她都覺得世界亂了,全體不對勁。明顯是憂鬱症了。別人得憂鬱症,應該睡不著覺,應該憔悴和瘦,瞿莉倒天天睡不夠,越吃越胖。一煩心,就吃漢堡包。直到吃撐吃累,倒頭便睡著了。於是就看心理醫生。北京也有心理醫生,但上海人心眼小,得憂鬱症的更多,所以上海的心理醫生,又比北京高明;瞿莉還有一個想法,這憂鬱症雖得在現在,說不定和童年也有關係,和母親也有關係,在上海就地就醫,也接地氣;於是一個月一趟,飛上海看醫生。

  別人看心理醫生解開了心結,瞿莉越看心理醫生,心結結得越大。給瞿莉看心理的醫生是個男的,浙江奉化人,和蔣介石是同鄉;三十多歲,也說浙江官話;但他沒鬍子,髮型、手指的舞動,像個同性戀。但他看別人心理,倒是入木三分;一樁樁一件件,由表及裡,由淺入深,透過現象看本質,說得頭頭是道。但他一開始也沒說中,也是針對現象說現象,直到半年之後,盤問出瞿莉與嚴格結婚十二年,流過三次產,一個孩子也沒保住,一切才豁然開朗。

  這蔣介石的小老鄉,翹著梅花指,微微點頭,用浙江官話說,這就對了,一切根源都在流產;和她的童年和母親倒沒關係。她擔心的不是嚴格,也不是自己,也不是整個世界,而是孩子。檢查嚴格的褲頭,是怕他跟別人生孩子;又開始與嚴格冷戰,做一個頭髮,卻與周邊的美髮店吵了個遍,是在往外推卸責任;越吃越胖,是破罐子破摔。更進一步,根子也不在孩子,而是怕自己沒有孩子,將來的家產落到誰手裡。換句話說,是錢。

  原因找到了,醫生豁然開朗了,瞿莉本也該開朗,但她沒開朗,反倒更憂鬱了。因為這根源她無法解決。本來對世界還沒有那麼擔心,現在反倒更加擔心了。本來擔心的是整個世界,經過醫生的幫助,倒漸漸落到了嚴格一個人身上。嚴格在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她都比以前留意。她也知道這種擔心和留意會使事情適得其反,也許她要的就是適得其反;想用適得其反,用爆發,用一個惡劣的最壞的結果,用殺人,用血流成河,來證明錯不在自己,把責任都推到對方和世界身上。過去擔心嚴格在外邊有人,現在嚴格在外邊沒人,她倒不放心;也許,嚴格在外邊搞的越多越好;越多,越能讓她的願望早日實現。

  她這次去上海,本不是為看病,就是一個習慣;昨天,她北京的一個閨中密友,打電話告訴她,嚴格與女歌星的照片上了報紙。這閨中密友也是個富人的老婆,大胖子,密友感慨之下,有些興奮,又讓瞿莉看清了這密友的真面目。也是時刻盼著身邊朋友倒黴的人。也是心裡有病。但閨中密友不知道的是,瞿莉聽到這消息,並沒有沮喪,而是像密友一樣興奮;就像戰馬聞到了戰場和血的氣息,渾身的血液,立即沸騰起來。

  但她在電話裡,又故作沮喪的樣子,也讓閨中密友上了一當。可她準備引而不發,她要消受這苦膽和毒汁;火山積得越久,噴發出的火焰越壯觀。她從首都機場下了飛機,嚴格來接她,手裡拿著一張報紙,她知道嚴格是在欲蓋彌彰,搶佔這事的先機。待上了車,瞿莉抱上狗,嚴格打開報紙,讓她看照片。接著解釋:「你愛信不信,當時我買紅薯時,都沒留意她是誰。」

  意圖這麼明顯,倒把瞿莉的火拱上來了。本不想上閨中密友的當,這時又上當了;本想引而不發,突然又發了。她說:「你緊張什麼?我到現場問一問,不就清楚了?」

  嚴格:「昨兒的事兒了,誰還記得?」

  瞿莉不理,讓司機徑直去照片上的街頭。但她這樣做,正好也上了嚴格的當。嚴格不是欲蓋彌彰,而是欲擒故縱;他盼的就是瞿莉去現場;瞿莉過去也去過別的現場,讓他提心吊膽;但這次與過去不同,這次經過周密佈置,他擔心他的戲白導了;他不是借此否定這一件事,而想借此否定整個瞿莉。嚴格也入戲了,裝作不情願的樣子:「你愛看不看。」

  隨瞿莉一塊來到了昨天的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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