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我叫劉躍進 | 上頁 下頁


  韓勝利走後,劉躍進正兀自犯愁,兒子劉鵬舉又從河南老家打來電話,說學校的學費,兩千七百六十塊五毛三,不能再拖了;也是兩天,如果交不上去,他就被學校趕出來了。欠人錢,兒子又催錢,任保良欠他錢,三方擠得,劉躍進只好找任保良要賬。兒子正好來了電話,也是個藉口。他也知道,任保良手頭也緊,想讓任保良還錢,就不能用平常手段。上個月,安徽的老張,家裡有事,辭工要走,任保良不給工錢;老張爬到塔吊上要往下跳,圍攏了幾百人往上看。消防隊來了,警察也來了。任保良在下邊喊:「老張,下來吧,知道你了。」

  老張下來,任保良就把工錢給了老張。劉躍進也想效仿老張,把工錢要回來。劉躍進本不想這麼做,跟任保良,也是十幾年的老朋友了;但因為工地食堂買菜的事,兩人已撕破了臉;加上被事情擠著,也就顧不得許多。但劉躍進用這種方式刁難自己,還是出乎任保良意料。任保良馬上急了:「劉躍進,你胡唚個啥?你妻離子散,挨得著我嗎?你老婆跟人跑,是六年前的事。」

  又指嚴格:「知道這誰嗎?這就是嚴總。北京半個城的房子,都是他蓋的。你給我打工,我給他打工。」

  又抖著手對嚴格說:「嚴總,你都看到了,不趕緊打錢行不行?見天,都是這麼過的。」

  嚴格倒一直沒說話,看他倆鬥嘴;這時輕輕拍著巴掌:「演得太好了。」

  又問任保良:「是你安排的吧?你還說你不會演戲,都能當導演了。」

  任保良氣得把手裡的盒飯摔了,栗子雞撒了一地:「嚴總,你要這麼說,我也上吊!」

  又指指遠處已蓋到六十多層的樓殼子,上去踹劉躍進:「想死,該從那上邊往下跳哇!」

  嚴格這時攔住任保良,指指劉躍進,斷然說:「人不用找了,就是他!」

  3.錢後頭,藏著一個字:恨!

  這天下午,劉躍進穿著另一個人的衣服,裝扮成另一個人,蹲在十字街頭轉角處賣煮玉米。另一個人劉躍進沒有見過,嚴格告訴他,是個安徽人,高矮,胖瘦,臉上的黑,跟劉躍進差不多。其實模樣有些差別也沒啥,所有的裝扮為了哄騙一個人,為了對應一張照片,無人能分清照片上一個賣玉米的和另一個賣玉米者的細部;照片上,這個賣玉米的全身,只有豆粒大小,大體差不多就行了。何況,在這齣戲裡,這個賣玉米的並不是主角;主角是賣白薯的,和挨著賣白薯的那個賣羊肉串的。

  嚴格的老婆瞿莉如來現場調查,盤問他們的可能性最大。賣玉米的只是照貓畫虎,以防萬一。劉躍進平生第一次裝扮別人,為了裝扮這個人,嚴格付給劉躍進五百塊錢。劉躍進接過錢,馬上入了戲,他問嚴格:「你說那人是安徽人,我是河南人,一張口,說話穿幫了咋辦?」

  嚴格一愣,覺得劉躍進說得有道理,這一點他沒想到;再一想,覺得劉躍進說得沒道理。人在照片上不會說話,這人是安徽人只有嚴格知道;待戲開場,瞿莉並不知道這人的來歷;嚴格又松了一口氣,對劉躍進說:「你該說河南話,還說河南話,關鍵是不要緊張。」

  又交代:「不是主角,也不能掉以輕心;我老婆像黃鼠狼,有時候專咬病鴨子;不然我也不會把安徽人換下來。」

  劉躍進點點頭,撇下安徽人,又問另一個問題,指指報紙上的圖片,又戳戳報紙背後:「給人找這麼大麻煩,照相的圖啥呢?錢?」

  嚴格歎口氣:「錢後頭,藏著一個字:恨。恨別人比自個兒過得好。」

  劉躍進點點頭,明白了。圖片的遠景,有一新蓋的綜合商城;嚴格指著商城的樓頂:「該在這兒埋個狙擊手,『嘣』地一聲,他腦袋就沒了。」

  劉躍進還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和任保良提出的問題一樣,嚴格這麼大的老闆,出了這事,咋就不能敢做敢當呢?與一女的好了,還就好了;老婆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和老婆離婚,跟那個唱歌的結婚不就完了?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幹嘛還費這麼大的勁,把生活重演一遍,去瞞哄老婆呢?在這一點上,嚴格還不如河南洛水「太平洋釀造公司」那個造假酒的李更生。李更生搶了劉躍進的老婆,倒是敢作敢為。但這話劉躍進沒敢問,只是想著各人有各人的難處;這麼大老闆,原來也為老婆的事犯愁。由此,劉躍進對嚴格產生了一絲同情。或者,兩人有些同病相憐。說是同病也不對,但在害怕揭開世界的真相上,兩人倒是相同的。

  嚴格交代劉躍進不要緊張,待穿上那安徽人的衣服,劉躍進倒沒感到緊張,只是感到不舒服。不舒服不是不舒服裝扮另一個人,而是這安徽人的衣服有味兒。一眼就能看出,這身衣服是從夜市的地攤上買的二手貨;這身衣服,也不知經了幾茬人;有些餿,又有些狐臭。不知是哪茬人,在這衣服上留下的痕跡。衣服雖有味,但這安徽人的玉米卻煮得不錯。一個大鋼精鍋,座在一蜂窩煤爐子上;劉躍進一出攤,馬上有人來買。而且能看出,都是回頭客。可見賣一玉米,也能賣出名堂。劉躍進又佩服這安徽人。嚴格說這人膽小,一說話就哆嗦;劉躍進卻覺得,這個哆嗦的人,做事倒認真。劉躍進想著,待哪天自個兒跟任保良鬧翻了,也來賣玉米。劉躍進接手攤子時,嚴格交代得很清楚:「安徽人怎麼賣,你就怎麼賣,一切不要改樣。」

  但劉躍進接手之後,馬上改了樣。別的樣子他沒改,只是改了玉米的價錢。煮好的甜玉米按穗賣,過去安徽人一穗玉米賣一塊錢,劉躍進接手之後,馬上改成了一塊一。劉躍進把在菜市場買菜的經驗,移植到了賣玉米上。一穗多出一毛錢,一百穗就多出十塊錢;不能替安徽人白忙活。有顧客掏錢時問:「不是一塊嗎?今兒咋改一塊一了?」

  劉躍進:「昨兒懷柔下了一場冰雹,地裡的玉米全砸壞了,可不就一塊一了?」

  人打量劉躍進:「咋改人了?」

  劉躍進:「我弟昨兒晚喝大了,我是他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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