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溫故一九四二 | 上頁 下頁
一三


  蔣介石在他那間陰暗的辦公室接見了白修德,見面時直挺著瘦長的身子,面色嚴峻,呆板地與白修德握了握手,然後坐在高靠背的椅子上,聽白修德談話。白修德記載,蔣在聽白修德申訴時,帶著明顯的厭惡神情。白修德把這理解成蔣的不願相信,這說明白修德與中國文人犯了同樣的錯誤。他們沒有站在同一層次上對話。他們把蔣理解得膚淺得多。蔣怎麼會不相信呢?蔣肯定比白更早更詳細地知道河南災區的情況,無非,這並不是他手頭的重要事情。現在一些低等官員、中國文人、外國記者,硬要把他們認為重要其實並不重要的事情當做重要的事情強加在他頭上,或者說把局部重要的事情當成全域重要的事情強加在他頭上,不答應就不罷休,還把文章從國內登到國外,造成了世界輿論,把不重要的局部的事情真鬧成了重要的全域的事情,使得他把對他來講更重要的事情放到一邊,來聽一個愛管閒事的外國人向他講述中國的情況,真是荒唐,讓人又好氣又好笑;好比一個大鵬,看蓬間雀在那裡折騰,而且真把自己折騰進去,扯到一堆垛草和亂麻之中時的心情。他不知為什麼這麼多雙不同形狀、不同膚色的手,都要插到這狗屎堆裡。這才是他臉上所露出的厭惡表情的真正含義。這含義是白修德所不理解的,一直誤會了五十年。人與人之間,是多麼難以溝通啊。蔣聽得無聊,只好沒話找話,對他的一個助手說:「他們(指災區老百姓)看到外國人,什麼話都會講。」

  白修德接下去寫道:

  顯然,他並不知道正在發生的這些事情。

  這就是白修德的自作聰明和誤會之處了。不過中國的事情也很有意思。如果不誤會,白修德就沒有這麼大的義憤;沒有這麼大的義憤,就不會直逼蔣介石;而這種誤會和直逼,還真把這麼大智慧大聰明整天考慮大事的蔣給逼到了牆角。因為問題在於:蔣一切明白,但他身有大事;可他作為一國之君,又不能把三千萬這個小事當做小事說出來;如果說出來,他成了什麼形象?這是蔣的難言之隱。而白修德的直逼,正逼在蔣的難言之隱上,所以蔣也是哭笑不得,而白也真把蔣當做不瞭解情況。白找到這樣一個談話的突破口,即說河南災區正在發生人吃人的情況。蔣聽到這個消息,也以為白修德這樣的美國人不會親自吃苦到災區跑那麼多地方,見那麼多事情,估計也是走馬觀花,胡亂聽了幾耳朵,於是趕忙否認,說:「白修德先生,人吃人的事在中國是不可能的!」

  白修德說:「我親眼看到狗吃人!」

  蔣又趕忙否認:「這是不可能的!」

  這時白修德便將等候在接待室的英國《泰晤士》報記者福爾曼叫了進來,將他們在河南災區拍的照片,攤到了委員長面前。幾張照片清楚地表明,一些野狗正站在沙土堆裡扒出來的屍體上。這下將蔣委員長震住了。白修德寫道,「他看到委員長的兩膝輕微地哆嗦起來,那是一種神經性的痙攣」。我想,這時的委員長首先是惱怒,對白修德及福爾曼的惱怒,對災區的惱怒,對各級官員的惱怒,對這不重要事情的惱怒,對世界上重要事情的惱怒;正是那些重要事情的存在,才把這些本來也重要的事情,逼得不重要了;如果不是另外有更重要的事情存在,他也可以動員全國人民一起抗災,到災區視察、慰問,落下一個愛民如子的好印象。但他又不能把這一切惱怒發洩出來,特別不能當著外國記者發洩出來。於是只好對著真被外國人搞到的狗吃人的照片痙攣、哆嗦,像所有的中國統治者一樣,一到這時候,出於戰略考慮,態度馬上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做出嚴肅的樣子,做出以前不瞭解情況現在終於瞭解情況還對提供情況人有些感激終於使他瞭解真相的樣子,馬上拿出小紙簿和毛筆,開始做記錄,讓白修德和福爾曼提供一些治災不力的官員的名字———這也是中國統治者對付事情的慣例,首先從組織措施上動刀子,接著還要求提供另一些人的名字;要他們再寫一份完整的報告。然後,正式向他們表示感謝,說,他們是比政府「派出去的任何調查員」都要好的調查員。接著,二十分鐘的會見就結束了,白修德和福爾曼被客客氣氣地送出去了。

  我想,白、福二人走後,蔣一定摔了一隻杯子,罵了一句現在電影上常見的話:「娘希匹!」

  很快,由於一張狗吃人的照片,人頭開始像宋慶齡預料的那樣落地了。不過是從給白修德提供方便向美國傳稿的洛陽電報局那些不幸的人開始的。因為他們讓河南餓死人那樣令人難堪的消息洩露到了美國。但是,也有許多生命得救了。白修德寫道:是美國報界的力量救了他們。白寫這句話時,一定洋洋自得;我引述這句話時,心裡卻感到好笑。不過,別管什麼力量,到底把委員長說服了,委員長動作了;委員長一動作,許多生命就得救了。誰是我們的救星呢?誰是農民的救星呢?說到底,還是一國之尊的委員長啊。雖然這種動作是陰差陽錯、萬般誤會導致的。但白修德由於不通中國國情,仍把一切功勞攬到自己身上。他不明白,即使美國報界厲害,但那只是誘因,不是結果;對於中國,美國報界畢竟抵不過委員長啊。但白洋洋自得,包括那些在華的外國主教。白修德這時在重慶收到美國主教托馬斯?梅甘從洛陽發來的一封信:

  你回去發了電報以後,突然從陝西運來了幾列車糧食。在洛陽,他們簡直來不及很快地把糧食卸下來。這是頭等的成績,至少說是棒球本壘打出的那種頭等成績。省政府忙了起來,在鄉間各處設立了粥站。他們真的在工作,並且做了一些事情。軍隊從大量的餘糧中拿出一部分,倒也幫了不少忙。全國的確在忙著為災民募捐,現款源源不斷地送往河南。

  在我看來,上述四點是很大的成功,並且證實了我以前的看法,即災荒完全是人為的,如果當局願意的話,他們隨時都有能力對災荒進行控制。你的訪問和對他們的責備,達到了預期的目的,使他們驚醒過來,開始履行職責,後來也確實做了一些事情。總之,祝願《時代》和《生活》雜誌發揮更大的影響,祝願《幸福》雜誌長壽、和平!這是了不起的!……在河南,老百姓將永遠把你銘記在心。有些人憎愛分明十分舒暢地懷念你,但也有一些人咬牙

  切齒,他們這樣做是不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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