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溫故一九四二 | 上頁 下頁 | |
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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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開始救災。因為委員長動作了。委員長說要救災,當然就救災了。不過,在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首起救災民於水深火熱之中的,仍然是外國人。雖然我們討厭外國人,不想總感謝他們,但一到關鍵時候,他們還真來幫我們,讓我們怎麼辦呢?這時救災的概念,已不是整體的、宏觀的、從精神到物質的,僅僅是能填一下快餓死過去人的肚子,把人從生命死亡線上往回拉一把。外國主教們——本來是來對我們進行精神侵略——在委員長動作之前,已經開始自我行動了。這個行動不牽涉任何政治動機,不包含任何政府旨意,而純粹是從宗教教義出發。他們是受基督委派前來中國傳教的牧師,幹的是慈善事業。這裡有美國人,也有歐洲人;有天主教徒,也有新教徒。儘管美國人和意大利人正在歐洲互相殘食,但他們的神父在我的故鄉卻攜手共進,共同從事著慈善事業,在盡力救著我多得不可數計的鄉親的命。人在戰場上是對立的,但在我一批批倒下的鄉親面前,他們的心卻相通了。從這一點上說,我的鄉親們也不能說餓死得全無價值。教會一般是設粥場;而有教會的地方,一般在城市如鄭州、洛陽等。我的幾個親戚,如二姥娘一家、三姥娘一家,都喝過美國、歐洲人在大鍋裡熬制的粥。我的花爪舅舅,就是在洛陽到粥場領粥的路上,被胡宗南將軍抓了壯丁的。慈善機構從哪裡來的糧食熬粥呢?因為美國政府對蔣也不信任了,外來的救濟物資都是通過傳教士實行發放的;而這些逃竄的中國災民,雖然大字不識,但也從本能出發,對本國政府失去信任,感到惟一的救星就是外國人、白人。白修德記載: 教士們只是在必要時才離開他們的院子。因為惟有在大街上走著的一個白人才能給難民們帶來希望。他會突然被消瘦的男子、虛弱的婦女和兒童圍住。他們跪在地上,匍匐著,磕著頭,同時淒聲呼喊:「可憐可憐吧!」但他們懇求的實際上不過是一點食物。 讀到這裡,我一點不為我的鄉親臉紅。如果換了我,處在當時那樣的處境,我也寧願給洋人磕頭。教會院子周圍,到處是逃難的人群。傳教士一出院子,就被圍得水泄不通。鄉親們都聚集到外國人周圍了。我想這時如外國人振臂一呼,鄉親們肯定會跟他們揭竿而起,奮勇前進,視死如歸,再不會發生八國聯軍時抵抗外國人的情形了。兒童和婦女們,每日坐在教會門口;每天早晨,傳教士們必須把遺棄在教會門前的嬰兒送進臨時設立的孤兒院去撫養——連後代也託付給洋人了。惟有這些少數外國人,才使我的鄉親意識到生命是可貴的。我從發黃的五十年前的報紙上看到,一個外國天主教神父在談到設立粥場的動機時說: 至少要讓他們像人一樣死去。 教會還開辦了教會醫院。教會醫院裡擠滿了可怕的腸胃病患者。疾病的起因是:他們都食用了污穢不堪的東西。許多難民在饑餓難當時,都拼命把泥士塞進嘴裡,以此來裝填他們的肚子。醫院要救活這些人,必須首先想辦法把泥土從這些人的肚子裡掏出來。 教會還設立了孤兒院,用來收留父母餓死後留下的孩子。但這收留 必須是秘密的。因為如大張旗鼓說要收留孩子,那天下的孤兒太多了;有些父母不死的,也把自己的孩子丟棄或倒賣了。外國人太少,中國孤兒太多;換言之,中國孩子想認外國人做爹的太多,外國人做爹也做不過來。一個資料這樣記載: 饑餓甚至毀滅了人類最起碼的感情:一對瘋狂的夫婦,為了不讓孩子們跟他們一起出去,在他們外出尋找食物時,把他們的六個孩子全都捆綁在樹上;一位母親帶著一個嬰兒和兩個大一點的孩子外出討飯,艱難的長途跋涉使她們非常疲倦,母親坐在地上照料嬰兒,叫兩個大一些的孩子再走一個村子去尋找食物,等到兩個孩子回來,母親已經死了,嬰兒卻還在吸吮著死人的乳頭;有一對父母殺死了他們的兩個孩子,因為他們寧願這樣做也不願再聽到孩子乞求食物的哭叫聲。傳教士們盡力沿途收撿棄兒,但他們必須偷偷地做,因為這消息一經傳揚出去,立刻就會有無數孩子被丟棄在他們的門口,使他們無法招架。 兒童是一個國家或一個政府的晴雨錶。就像如果兒童的書包過重、人為規定的作業帶到家裡還做不完壓得兒童喘不過氣,證明這個國家步履蹣跚一樣,如果一個政府在兒童一批批餓死它也聽任不管而推給外國人的話,這個政府到底還能存在多長時間,就值得懷疑了。連外國人都認為,如果身體健康,中國的兒童是非常漂亮的,他們的頭髮有著非常好看的自然光澤,他們那杏仁一樣的眼珠閃動著機靈的光芒。但是,現在這些乾瘦、萎縮得就像稻草人似的孩子,在長眼睛的地方卻只有兩個充滿了膿液的裂口,饑餓使得他們腹部腫脹,寒冷乾燥的氣候使得他們的皮膚乾裂,他們的聲音枯竭,只能發出乞討食物的微弱哀鳴——這只代表兒童本身嗎?不,也代表著國民政府。如果坐在黃山別墅的蔣委員長,是坐在這樣一群兒童的國民頭上,他的自信心難道不受影響嗎?他到羅斯福和邱吉爾面前,羅、邱能夠看得起他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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