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溫故一九四二 | 上頁 下頁


  撇下花爪舅舅,我又去找范克儉舅舅。一九四二年,范克儉舅舅家在我們當地是首屈一指的大戶人家。我姥爺姥娘就是在他家扛的長工。東家與長工,過從甚密;范克儉舅舅幾個月時,便認我姥娘為乾娘。俺姥娘說,一到吃飯時候,範克儉他娘就把范克儉交給我姥娘,俺姥娘就把他放到褲腰裡。一九四九年以後,主子長工的身份為之一變。俺姥娘家成了貧農,范克儉舅舅的爹在鎮反中讓槍斃了;范克儉舅舅成了地主分子,一直被管制到一九七八年。他的妻子、我的金銀花舅母曾向我抱怨,說她嫁到範家一天福沒享,就跟著受了幾十年罪,圖個啥呢?因為她與范克儉舅舅結婚于一九四八年底。但在幾十年中,我家與範家仍過從甚密。范克儉舅舅見了俺姥娘就「娘、娘」地喊。我親眼見俺姥娘拿一塊月餅,像過去的東家對她一樣,大度地將月餅賞給叫「娘」的范克儉舅舅。范克儉舅舅臉上露出感激的笑容。我與范克儉舅舅,坐在他家院中一棵枯死的大槐樹下(這棵槐樹,怕是一九四二年就存在吧?),共同回憶一九四二年。一開始范克儉舅舅不知一九四二年為何物,「一九四二年?一九四二年是哪一年?」這時我想起他是前朝貴族,不該提一九四九年以後實行的公元制,便說是民國三十一年。誰知不提民國三十一年還好些,一提民國三十一年范克儉舅舅暴跳如雷:「別提民國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壞得很。」

  我吃驚:「三十一年為什麼壞?」

  范克儉舅舅:「三十一年俺家燒了一座小樓!」

  我不明白:「為什麼三十一年燒小樓?」

  范克儉舅舅:「三十一年不是大旱嗎?」

  我答:「是呀,是大旱!」

  范克儉舅舅:「大旱後起螞蚱!」

  我:「是起了螞蚱!」

  范克儉舅舅:「餓死許多人!」

  我:「是餓死許多人!」

  范克儉舅舅將手中的「阿詩瑪」煙扔了一丈多遠:「餓死許多人,剩下沒餓死的窮小子就滋了事。挑頭的是毋得安,拿著幾把大鍘刀、紅纓槍,占了俺家一座小樓,殺豬宰羊,說要起兵,一時來俺家吃白飯的有上千人!」

  我為窮人辯護:「他們也是餓得沒辦法!」

  范克儉舅舅:「餓得沒辦法,也不能搶明火呀!」

  我點頭:「搶明火也不對。後來呢?」

  范克儉舅舅詭秘地一笑:「後來,後來小樓起了大火,麻稈浸著油。毋得安一幫子都活活燒死了,其他就作鳥獸散!」

  「唔。」

  是這樣。大旱。大饑。餓死人。盜賊蜂起。

  與范克儉舅舅分手,我又與縣政協委員、一九四九年之前的縣書記坐在一起。這是一個高大的、衰敗的、患有不住擺頭症的老頭。雖然是縣政協委員,但衣服破舊,上衣前襟上到處是飯點和一片一片的油漬。雖是四合院,但房子破舊,瓦簷上長滿了枯黃的雜草。還沒問一九四二年,他對他目前的境況發了一通牢騷。不過我並不覺得這牢騷多麼有理,因為他的鼎盛時期,是一九四九年之前當縣書記的時候。不過那時的縣書記,不能等同於現在的縣委書記,現在的縣委書記是全縣上百萬人的父母官,那時的縣書記只是縣長的一個筆錄,何況那時全縣僅二十多萬人。不過當我問起一九四二年,他馬上不發牢騷了,立即回到了年輕力壯的鼎盛時期,眼裡發出光彩,頭竟然也不搖了。說:「那時方圓幾個縣,我是最年輕的書記,僅僅十八歲!」

  我點頭。說:「韓老,據說一九四二年大旱很厲害?」

  他堅持不搖頭說:「是的,當時有一場常香玉的賑災義演,就是我主持的。」

  我點頭。對他佩服。因為在一九九一年,中國南方發水災,我從電視上見過賑災義演。我總覺得把那麼多魚龍混雜的演藝人集合在一起,不是件容易的事。沒想到當年的賑災義演,竟是他主持的。接著老人家開始敘述當時的義演盛況及他的種種臨時抱佛腳的解決辦法。邊說邊發出爽朗開心的笑聲。等他說完,笑完,我問:「當時旱象如何?」

  他:「旱當然旱,不旱能義演?」

  我繞過義演,問:「聽說餓死不少人,咱縣有多少人?」

  他開始搖頭,左右頻繁而有節奏地搖擺。擺了半天說:「總有個幾萬人吧。」

  看來他也記不清了。幾萬人對於當時的筆錄書記,似也沒有深刻的記憶。我告別他及義演,不禁長出一口氣,也像他一樣搖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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