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溫故一九四二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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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在我故鄉河南延津縣所進行的旱情採訪。據河南省志載,延津也是當時旱災最嚴重的縣份之一。但我這些採訪都是零碎的、不完全、不準確的,五十年後,肯定夾雜了許多當事人的記憶錯亂和本能的按個人興趣的添枝或減葉。這不必認真。需要認真的,是當時《大公報》重慶版派駐河南的戰地記者張高峰的一篇報道。這篇報道採訪于當年,發表于當年,真實可靠性起碼比我同鄉的記憶更真實可靠一些。這篇報道的標題是:《豫災實錄》。裡邊不但描寫了旱災與饑餓,還寫到饑餓的人們在災難裡吃的是什麼。這使我深深體會到,翻閱陳舊的報紙比到民間採訪陳舊的年頭便當多了。我既能遠離災難,又能吃飽穿暖居高臨下地對災難中的鄉親給予同情。 這篇報道寫於一九四三年一月十七日。 △記者首先告訴讀者,今日的河南已有成千成萬的人正以樹皮(樹葉吃光了)與野草維持著那可憐的生命。「兵役第一」的光榮再沒有人提起,「哀鴻遍野」不過是吃飽穿暖了的人們形容豫災的悽楚字眼。 △河南今年(指舊曆,乃是一九四二年)大旱,已用不著我再說。「救濟豫災」這偉大的同情,不但中國報紙,就是同盟國家的報紙也印上了大字標題。我曾為這四個字「欣慰」,三千萬同胞也引頸翹望,絕望了的眼睛又發出了希望的光。希望究竟是希望,時間久了,他們那餓陷了的眼眶又葬埋了所有的希望。 △河南一百十縣(連淪陷縣份在內),遭災的就是這個數目,不過災區有輕重而已,茲以河流來別:臨黃河與伏牛山地帶為最重,洪河汝河及洛河流域次之,唐河淮河流域又次之。 △河南是地瘠民貧的省份,抗戰以來三面臨敵,人民加倍艱苦,偏在這抗戰進入最艱難階段,又遭天災。今春(指舊曆)三四月間,豫西遭雹災,遭霜災,豫南豫中有風災,豫東有的地方遭蝗災。入夏以來,全省三月不雨,秋交有雨,入秋又不雨,大旱成災。豫西一帶秋收之蕎麥尚有希望,將收之際竟一場大霜,麥粒未能灌漿,全體凍死。八九月臨河各縣黃水溢堤,汪洋氾濫,大旱之後複遭水淹,災情更重,河南就這樣變成人間地獄了。 △現在樹葉吃光了,村口的杵臼,每天有人在那裡搗花生皮與榆樹皮(只有榆樹皮能吃),然後蒸著吃。在葉縣,一位小朋友對我說:「先生,這傢伙刺嗓子!」 △每天我們吃飯的時候,總有十幾二十幾個災民在門口鵠候號叫求乞。那些菜綠的臉色,無神的眼睛,叫你不忍心去看,你也沒有那些剩飯給他們。 △今天小四饑死了,明天又聽說友來吃野草中毒不起,後天又看見小寶死在寨外。可憐那些還活潑亂跳的下一代,如今都陸續地離開了人間。 △最近我更發現災民每人的臉都浮腫起來,鼻孔與眼角發黑。起初我以為是因餓而得的病症。後來才知是因為吃了一種名叫「黴花」的野草中毒而腫起來。這種草沒有一點水分,磨出來是綠色,我曾嘗試過,一股土腥味,據說豬吃了都要四肢麻痹,人怎能吃下去!災民明知是毒物,他們還說:「先生,就這還沒有呢!我們的牙臉手腳都是吃得麻痛!」現在葉縣一帶災民真的沒有「黴花」吃,他們正在吃一種乾柴,一種無法用杵臼搗碎的乾柴,所好的是吃了不腫臉不麻手腳。一位老夫說:「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吃柴火!真不如早死。」 △牛早就快殺光了,豬盡是骨頭,雞的眼睛都餓得睜不開。 △一斤麥子可以換二斤豬肉,三斤半牛肉。 △在河南已恢復了原始的物物交換時代。賣子女無人要,自己的年輕老婆或十五六歲的女兒,都馱到驢上到豫東馱河、周家口、界首那些販人的市場賣為娼妓。賣一口人,買不回四鬥糧食。麥子一鬥九百元,高粱一鬥六百四十九元,玉米一鬥七百元,小米十元一斤,蒸饃八元一斤,鹽十五元一斤,香油也十五元。沒有救災辦法,糧價不會跌落的,災民根本也沒有吃糧食的念頭。老弱婦孺終日等死,年輕力壯者不得不鋌而走險,這樣下去,河南就不需要救災了,而需要清鄉防匪,維持地方的治安。 △嚴冬到了,雪花飄落,災民無柴無米無衣無食,凍餒交迫。那薄命的雪花正象徵著他們的命運。救災刻不容緩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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