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頭人 | 上頁 下頁
十五


  申村的現任村長是賈祥。這時村子已發展成四百多口。賈祥與我同歲,小時候是個疙瘩頭。記得在大荒坡割草,別人打架,他就會給人家看衣服;別人下河洗澡,他也給人家看衣服。沒想到成人之後有了出息,當了村長。

  賈祥的父母我也很熟。他的爹我叫留大舅,他的媽我叫留大妗。留大舅愛放屁,一個長屁,能從村東拉到村西;留大妗說,夜裡睡覺不敢給賈祥捂被頭,怕嗆死。留大好眼睛半明半暗,不識東西南北,但竟通曉歷史,常用鐮刀搗著土,坐在紅薯地裡給我們講「伍雲昭征西」。就是手腳有些毛糙。據賈祥說,一次一家人圍著鍋臺吃飯,吃著吃著,留大舅竟吃出一個老鼠。賈祥二十歲那年,留大舅留大妗相繼去世,留給賈祥一間破草房,一窩「咕咕」叫的老母雞。院子裡還有幾棵楝樹,被賈樣創倒,給父母做了棺材。然後賈樣開始跟人家學木工。學會了做小板凳,做方桌,做床,做窗櫺子。幹了五年木工,他背著傢伙,進了一支農民建築隊,隨人家到千里之外的天津塘沽蓋房。春節回來神氣不少,新衣新帽不說,腰裡還別著個葫蘆球似的收音機,走哪響哪。在建築隊混了兩年,賈祥更加出息,葫蘆似的收音機不見了,他自己也跟甲方簽訂了一個合同,開始回申村招兵買馬,組成一支新建築隊。下分大工,小工,刀工,瓦工,泥工,木工,挺細。賈祥說:

  「人家是甲方,咱就是乙方!」

  村裡人紛紛說:「賈祥成了乙方,賈祥成了乙方!」

  對他刮目相看。

  賈祥成了乙方,就有了乙方的樣子。街上走過,過去愛袖手,現在不袖了,背在身後;頭也不疙瘩了。村裡人見他都點碗:

  「賈祥,這兒吃吧!」

  「賈祥,我這先偏了!」

  賈祥背著手說:「吃罷吃罷!」

  這時賈祥洗澡,別人給他看衣服。據說賈祥的乙方開到塘沽以後,先給甲方挖了一個曬鹽池子,後蓋了一溜工棚。不過這時賈祥不常在塘沽呆著,委託一個本家叔當副乙方,領工幹活,他常一個人坐火車回來種地。不過這時他的地用不著他種,村裡早有人替他種下;誰種的也不說,有點像當年新喜恩慶砍高粱做好事。賈祥也不大追究。兩年乙方下來,賈祥不再要父母留下的草房,自己挨著村西支部辦公室,一拉溜蓋了七間大瓦房,瓦房上不用大樑,用了幾根鋼筋條子。上樑那天,大家都去看。賈祥還花幾千塊錢買了一架手扶拖拉機,和老婆孩子串親戚,就開著它去。村裡有人順路搭車,賈祥也讓搭,說:

  「從哪兒下,事先打招呼,好停機!」

  村裡人都說:「看不出,賈祥這孩子有了出息,比當年宋家掌櫃遼闊氣!」

  這時村裡沒了五類分子。老孫、孬舅、宋家掌櫃兄弟等一干老人,都死了。沒死的給平了反。據說老孫臨死前神志已不太清醒,臨死前又唱起了討飯的曲子;孬舅臨死時惡狠狠甩下一句話:

  「照我年輕時的脾氣,挖個坑埋了他!」

  把床前伺候他的人嚇了一跳。但這個「他」到底指誰,誰也沒猜出。

  孫、申、宋諸家留下的子弟,福印、三筐、八成、白眼之類,埋葬了老人,都加入了賈祥的農民建築隊,去了塘沽挖曬鹽池子。宋家掌櫃的一個女後代美蘭,過去在支部辦公室開喇叭,現在喇叭壞了,恩慶又患了肝硬化,在家無事做,也投奔賈祥,不過沒去塘沽,就在賈祥家做飯。前支書新喜這時四十多歲,還不算太老,也加入了賈祥的建築隊去塘沽。由於他是黨員,賈祥給他安排了一個監工,在工地拿個尺子跑來跑去量土方。不過據說到塘沽還是愛吃小公雞,一次讓他買菜,他克扣菜金,給自己買了只燒雞,撕吃時被人發現,差點被三筐八成之類,推到曬鹽池子裡。這時恩慶已患了肝硬化,仍在村裡當著他的支書。

  這時村裡、公社要進行機構改革公社改叫做鄉,大隊改叫做村,支書改村長,地分給各家種。大家開始有些不習慣,覺得改來改去改不過口,叫起來有點解放前的味道,不過久而久之就習慣了,說:

  「還是叫村、鄉合適!」

  接著村裡要改選頭人。這時恩慶已到了肝硬化後期,臉黃黃的,常披一個大襖,坐在支部辦公室門前曬太陽,自己抱一個酒瓶喝酒。村裡人人情太薄,地一分,沒人再請恩慶吃兔子喝酒。恩慶打野兔子又沒力氣,只好不吃兔子光喝酒。大喇叭壞了,美蘭不開大喇叭,也不來支部,恩慶也就搬回家住,只是曬太陽才來這裡。倒是賈祥何時從塘沽回來,見到這位黃臉支書,把他請到家裡,讓炊事員美蘭燉只兔子一塊吃。兔子冒熱氣上來,美蘭就紅臉,恩慶只顧低頭喝酒吃兔子。村裡機構改革,本來還應恩慶當村長,可賈祥覺得老讓一個肝炎病人拿著公章,一年一度往他乙方合同上蓋,有點不合適,便在酒桌上對恩慶說:

  「慶叔,你歲數也不小了(這年四十八歲),身體又有病,甭操那麼多心了,真不行我來替替你,你去鄭州看病!要行呢,你就對鄉里說說!」

  沒想到黃臉恩慶一下將兔腿摔到地上:

  「雞巴!」

  走了。弄得賈祥挺尷尬。本來這事也就是商量商量,商量不成賈祥也不惱,仍當他的乙方。沒想到鄉里出了新點子,說這次選村長要搞差額,兩個選一個。村裡人一聽就惱了:哪個龜孫想的這歪點子,兩個選一個,自己不操心,推給了大家!從祖上到現在,沒聽說兩個選一個!賈祥一聽這辦法倒喜歡,到處對人說:「咱們搞差額,咱們搞差額!」

  便站出來與恩慶差。差額選舉本身並不複雜,大家的兒孫都是賈祥乙方的工人,恩慶有病不說,還喝過酒吃過兔子搞過人家閨女,一差就把思慶差了下去,賈祥被差上了。鄉里看賈祥表現不錯,曾捐款兩千元修小學,恩慶又到了肝硬化後期,也同意賈祥當。

  賈祥從此成了村長。蓋章不用再找恩慶。賈祥當村長以前,顯得在村裡呆的時間多;賈祥當村長以後,顯得在塘沽呆的時間多。在村裡大家仍叫他乙方;到塘沽大家反喊他村長。恩慶村長被差下來,小臉更黃,整日無事可做,更是整日蹲在家門口曬太陽。本來支部門口太陽更好,可他說什麼不再到那裡去。大家看他在家門口曬太陽,雙手捂著肝腑,反覺得他可憐說:

  「恩慶以前也給村裡辦過好事!」

  又覺得將賈祥選上去有些憤憤,說:

  「這回可是通過咱們的手把他弄上去的!」

  「他他媽也不在塘沽幹活,倒蓋了七間大瓦房,現在當了村長,又不在村裡呆著,合適全讓他占了!」

  當然這話也就是背後說說,見了賈祥仍呼乙方。

  這時鄉里的頭人換了吳鄉長。吳鄉長愛騎嘉陵。一聽街裡「突突」響,就是吳鄉長。吳鄉長一來村裡,就去找賈祥。吳鄉長這人工作幹得不錯,一來村裡就講:

  「咱們可得發展商品生產!」

  講過,與賈祥一起就著豬肚喝啤酒。吳鄉長能喝四瓶,喝了就紅臉;賈祥能喝三瓶,喝了就摸頭。兩人紅臉摸頭一陣,「嘿嘿」一笑,吳鄉長騎著嘉陵就回去了。去年吳鄉長家蓋房,賈祥去幫過忙,給他弄了幾根鋼筋梁;賈祥老婆有病,賈祥不在家去了塘沽,大家都說:

  「去找吳鄉長,去長吳鄉長!」

  大家帶賈祥老婆找了吳鄉長,人家馬上給批了個條,讓賈祥老婆住進醫院。大家說:

  「吳鄉長這人仁義,對得住賈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