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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這時思慶肝硬化已經到了全硬,硬得像石頭,不能再在街上曬太陽。賈樣一次從塘沽回來,不計換屆時差額的舊仇,親自開著小手扶,把思慶拉到鄉里看病,感動得恩慶躺到車廂裡,捂著肝腑掉淚:

  「賈祥,知道這樣,早讓給了你,還差他娘的什麼額!」

  賈祥例說:「該差還得差。」

  到了鄉里,賈祥又去找吳鄉長,批條讓恩慶照了×光。照過×光,恩慶又撐了幾天,終於死去。據說臨死時手裡還握著一個空酒瓶,嘴裡喊著:

  「新喜,新喜。」

  可新喜這時在塘沽當監工,也不知他要對新喜說些什麼。死後,全村老少都去送燒紙。以前的情婦美蘭也去了,不過沒哭,大家有些不滿意。賈祥也去給恩慶送喪,祭到墳前一隻煮熟的兔子。

  這時發生了一件不該發生的事。恩慶死後三個月,賈祥又一次從塘沽回來,突然在村裡提出,他要與老婆離婚,與美蘭結婚。美蘭以前與恩慶看過大喇叭,現在大家都說賈祥這人不仁義,恩慶剛死三個月就鬧這事,不仁義;人家美蘭剛到你家做過幾天飯,就想人家,不仁義。也有人說賈祥對不起老婆。可賈祥還是要離。眾人勸他不住。這時村裡的村務員新換成了小路,小路已經一把鬍子,聲音變得沙啞,一次也在豬圈捂著銅鑼說;

  「祥弟,不能離,不說弟妹賢惠,只是這美蘭,以前可是恩慶用過的!」

  賈祥大怒:「放你媽的狗屁!你住的房子你爹沒用過?你不也照樣住!」

  弄得五十多歲的小路很尷尬,捂著銅鑼跳出豬圈,三天不敢到賈祥跟前,嘴裡老念叨:

  「離就離,誰不讓你離了?」

  賈祥離婚是真想離,就是賈祥他老婆不想離。掰扯幾個月,賈祥說:

  「給你兩萬塊,跟小孩過去吧!」

  老婆想了想,哭了一回,離了。

  離婚那天,大家都出來看。賈祥開著小手扶,拖斗裡坐著老婆孩子,去鄉里扯離婚證。扯完離婚證,小孩看著賣糖葫蘆的老頭伸手要糖葫蘆,要不到就哭。賈祥停了機,就給小孩去買。老婆在車鬥裡還哄孩子:「小二小三別哭了,你爹去給你買糖葫蘆了!」

  拖拉機開回村,七間瓦房老婆和孩子住了三間,另四間賈祥與美蘭住。不過美蘭結婚以後,表現比較好,仍和以前一樣,一點不嬌氣,仍做飯,仍喂豬,該燉兔子仍燉兔子。出來進去,與賈祥又說又笑。大家看了,氣憤過後,倒也滿意,說:「這樣也不錯,美蘭也有了著落。只苦了賈祥他老婆!」

  也有人說:「他老婆也不是東西,以前借她個芭鬥都借不出!」

  村裡有三間大磚瓦房,以前是大隊支部辦公室,現在改成了村辦公室。賈祥從塘沽回來處理公務,也在村辦公室。不過這時辦公室乾淨許多,沒了騷氣,換了啤酒氣。賈祥當了頭人以後,不讓人砍高粱,不坐飛機,統治村子就用一架錄音機。到鄉里開會,帶個紅燈牌錄音機,把吳鄉長往裡邊一錄,帶回來讓小路打銅鑼,將村裡男女集合在一起,開錄音機一放,不用他再傳達。他躲到一邊喝啤酒。三瓶喝過,錄音機放完,他摸著頭:「聽清楚了?」

  大家說:「聽清楚了!」

  會馬上結束。大家滿意;吳鄉長聽說申村放他的錄音,也滿意。

  這時村裡照常出些案子。出些盜賊、破鞋、孤老一干雜事。賈祥一概不管,也不設案桌問案。村務員小路有些不滿意,說:「賈祥,該問案兒!」

  賈祥卻說:「出一兩個孤老破鞋,不影響四化!」

  拔腿就去了塘沽。

  他一出發,村裡更亂,申村成了破鞋、孤老、盜賊們的天地。一次,光天化日之下,一對男女在麥秸堆裡睡覺,被人抓住。大家搖頭歎息,對貿祥不滿意,說他只會當個乙方,不會當村長,把個好端端的村子給弄亂了套。消息傳到鄉里,鄉里吳鄉長也不滿意。一次賈祥從塘沽口來,吳鄉長把他叫到鄉里批評:

  「賈祥,你這樣弄可是不行,村裡都亂了。你以為一搞商品經濟,就不要党的領導了?趕緊給我想法子治治!」

  賈祥摸著頭聽批評,聽完也很惱火,說:

  「治治就治治,回去就治!治治這些龜孫!我讓這些龜孫自由,這些龜孫卻不會自由,回去就治!」

  但賈祥回到村裡,卻不會治。娘的,孤老破鞋盜賊,你怎麼治?又不能天天看住他(她)們。這時村務員小路又在豬圈捂著銅鑼勸他,建議重新實行祖上的染頭與封並制度。小路說:

  「賈祥,用吧,一用就靈,重典治亂世!」

  賈祥這次沒罵他,說:「好好好,咱染頭,咱封井,渴死這些鬼男女!」

  果然,一染頭,一封井,村裡馬上大治。賈祥封井還不封一般的井,封機井;除了不讓喝水,還不讓澆地。小路日日夜夜守在機井旁邊,拿鐵鍬叉腰看著。村裡三月不出孤老和破鞋,大家都松了一口氣。紛紛說;

  「就得這樣治!」

  八月裡,老天下雨,一連下了三天。地裡莊稼沒淹,村裡房屋沒漏,大家放心。可這天天不下了,「咕咚」一聲,村西頭村辦公室三間大瓦房塌了。大家吃了一驚,紛紛去看。一片濃煙中,已分不清屋樑門窗,成了一堆廢墟。廢墟中露出幾根出頭的椽子,黑黑的。消息傳到鄉里,吳鄉長也吃了一驚,騎嘉陵來看過一次。說:

  「村裡不能沒個辦公室,叫賈祥回來!」

  賈祥從塘沽口來,吳鄉長叫他到鄉上,說:「村裡不能沒個辦公室,趕緊讓群眾集資再弄一個!」

  因為在申村更村西的一塊地方,群眾已經自動集資蓋了三間土廟,裡邊用坯,外麵包磚,出頭的椽子還用油漆漆了漆,比祖上時代的舊廟還好。賈祥說:

  「好,再弄一個,集資集資!」

  可他從鄉里回來,沒有讓大家集資,自己掏了幾萬塊錢,在廢墟上蓋起一幢兩層小樓,既是村裡的辦公室,又是他和美蘭的新住處。舉村皆大歡喜。各人沒掏錢,又辦成了事。大家都說賈祥村長當得仁義。以後賈祥辦公務,偶爾給人斷案,染頭與封井,都在這幢小樓裡。他到鄉上開會,錄回吳鄉長,也讓小路打銅鑼叫人,集合眾人來小樓聽錄音機。

  一九八八年一月四日,出了一件事。賈祥到鄉里開過會,大家集合又來聽錄音機。這一天來的人特別多,樓底下盛不下,賈祥便叫美蘭開了樓梯門,一村子人上樓去聽錄音機。誰知樓板看著是水泥的,挺結實,裡邊卻是空心的。空心的水泥樓板,承受不了一個村莊的壓力,大家正聽到酣處,突然塌板,全村人墜樓。當場摔死三人,傷四十八人。美蘭正在樓下火上燉兔子,也被塌下的樓板和眾人砸死。村長賈祥正扶著錄音機摸著頭喝啤酒,也摔到樓底。小手扶將死者傷者拉到鄉里,吳鄉長批條子讓大家住院,不過賈祥沒有住,他只傷了一條胳膊,托著傷胳膊去了塘沽。

  今年春節,我回申村,塌樓事件已過去兩個月,死的已經全埋了,傷的也已痊癒,塌下的樓板也已修好。賈祥也從塘沽回來,胳膊已能四下活動,雖然落下托胳膊走路的習慣,仍不誤當村長。只是頭上又出了疙瘩,走在街上紅紅綠綠的豬狗隊伍中,後邊跟著小路。一天我碰到他,談起塌樓事件,我說:

  「這事多不湊巧。」

  小路在旁邊說:「上去那麼多人,就是人大會堂也給踩踏了!」

  賈祥歎息:「美蘭死了。」

  我說:「你命大得很。」

  賈祥摸著頭上的疙瘩沒有說話,倒是小路在後邊說:

  「吳鄉長說了,賈祥不能死,賈祥一死,村子就亂,下一屆還讓他當村長。」

  賈祥瞪了小路一眼,又對我說:

  「老弟,這一群雞巴人,不是好弄的!」

  說著,就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1988,10,北京·十裡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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