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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韓書記看著將他們幾個抓起來,說:平息你們,不費吹灰之力。又說:主要現在是大饑之年,人們走不動,信息傳得慢,不知道這村發生叛亂,才使非法政權存在半個月。如果及時知道,早就像摧破草房一樣把他們摧毀了。但最後這信息到底是怎樣傳到縣上的,他沒有說,只說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摧毀豬蛋、曹成等人之後,韓書記把孬舅放了出來。這時的孬舅,已像縛了很久的小雞,站立不住,走路不知邁腿,說話不知張口,胳膊不知如何動彈,本來應該看著韓書記哭,他卻望著韓傻笑。韓沒有在意,接著開群眾大會,歷數豬蛋反革命政變的罪惡,這時群眾早已對豬蛋有意見,有民憤,現在牆倒眾人推,振臂聲討豬蛋的喊聲,比當初聲討孬舅的聲音還大。還有人站起揭發,說豬蛋統治村子這半個月,政治如何黑暗,經濟如何不清,如何和親信在一起吃毛毛蟲,吃西葫蘆;還有人揭發,豬蛋作風也難保多清,當了頭頭,有幾次去找曹小娥;現在餓成這樣,他還有力氣想那種事,可見是獨夫民賊。批完豬蛋,又見孬舅在五斗櫥被關成雞樣、猴樣,不禁又同情地流下眼淚,說以前跟著反革命鬧暴動真是心血來潮,胡塗油蒙了心;還是孬舅好,還是孬舅代表廣大群眾的利益。如此這般,聲討會開過,韓書記宣佈,逮捕豬蛋、曹成、白螞蟻、六指等人,關進縣監獄;孬舅仍是村裡的頭頭和炊事員。眾人歡呼。這時又成為頭頭的孬舅,已逐漸恢復成正常人的模樣,胳膊腿可以動彈了,縛久的雞又知道張開翅膀。但一開始仍走不好路,走路不知先邁哪只腳好,走起來胳膊與腿成了一順兒。他一會走路,先一頭紮到臭水坑裡飲了個飽,然後一順兒地蹣跚到韓書記面前,說:

  「不要關豬蛋幾個人大獄了!」

  韓感到奇怪,問:

  「怎麼不關他們?」

  孬:

  「要關他們,還不如關我!」

  韓:

  「老孬,你被關了半個月,頭腦仍在發昏吧?為什麼不關他們,反倒關你?」

  孬:

  「你想,他們當政半個月,毛毛蟲、西葫蘆全吃光了;你不關他們,接著餓死人就該輪著他們;你現在把他們關到監獄,監獄犯人有飯吃,反倒餓不死;這不正中他們下懷?」

  韓想了想,覺得孬舅說的有道理,覺得他頭腦沒有發昏,便問:

  「那你說怎麼辦?」

  孬:

  「就放他們在村裡吧。現在群眾認清了他們,想他們也翻不起什麼大浪,在群眾的專政下,這大饑之年,反倒比在監獄改造得快!」

  韓明白孬的意見,覺得孬舅當頭頭多年,現在考慮問題有長遠頭腦,於是佩服地說:

  「那好,就聽你的,不關他們大獄,就放到你手下吧!不管怎樣,他們都是罪有應得!」

  說完,韓帶著一排兵走了。韓一走,孬走馬上任當支書和炊事員。這時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讓民兵將豬蛋、曹成、白螞蟻、六指等人一人塞一嘴臭襪子,給送進了五斗櫥,孬舅說:

  「這不比縣裡的大獄來勁?」

  六

  曹小娥偷吃豬尾巴,被亂捧打死。自此,曹家父女名聲掃地。曹成剛參加暴動,被孬舅關到五斗櫥裡,又出現曹小娥偷吃豬尾巴事件。據曹小娥事後講,她偷吃豬尾巴,主要是感到自己懷孕了,嘴裡老想吐酸水,想吃杏、李子等酸物,但現在到哪裡去找李杏?這時她聽說咬豬尾巴可以治流涎水,就產生偷豬尾巴的念頭。其實這根豬尾巴,已沒有豬尾巴的模樣。那是蘇聯人當時要豬尾巴時,繳上去十根,被蘇聯人淘汰打回的一根,細小如黃毛丫頭的小辮子,被當時的炊事員白螞蟻掛在大伙房屋簷下,當一個食堂的幌子。曹小娥也當過炊事員,知道這裡有一根豬尾巴,故而想偷。但豬尾巴掛了一年多,早已風乾,收縮成一根乾巴巴的柴草一樣的小硬棍了。但曹小娥涎水不止,看到這樣的豬尾巴,已經覺得是根人參樣的寶貝了,想上去銜著唆一唆。紅紅的嘴唇,咬一根豬尾巴,也景象可現。至於她肚子為什麼懷孕,懷的誰的孕,不得而知。按說她以前與孬舅過從甚密,應是孬舅的。但據孬舅說,自從撤了她的炊事員,自己取而代之,雙方就無來往,加上懷孕的潛伏期,日子肯定不夠。除了孬舅,村子裡有力氣幹這事情的,已是不多。豬蛋倒是政變成功一段,取代孬舅當過一陣頭頭,吃了幾天毛毛蟲,是不是連頭頭的情人也給繼承下來了,值得懷疑。馬上有人站出來揭發,說親眼看見豬蛋倒吊著大槍,去找過曹小娥。不過據袁哨分析,找歸找,但與豬蛋一同政變者,即有曹成,曹成是曹小娥的義父;村裡大姑娘小媳婦多的是,豬蛋兜裡裝著毛毛蟲,如果想搞的話,什麼人搞不到,何必非去搞老戰友的女兒?大家覺得他說的有理,就把豬蛋排除掉。這時又想到小蛤蟆,處理政變時,他隨韓來過一趟,小蛤蟆喜好此道,是不是他幹的,也未可料定。但小蛤蟆喜好的是小羊,並不是女人。所以也給排除掉了。到底是誰幹的?在捉住曹小娥之後,大家追查她這一點,比追查她為什麼偷豬尾巴還要積極。但曹小娥是在偷到豬尾巴還沒來得及用嘴唆的情況下被捉住的,所以兩眼仍盯著豬尾巴,滿臉乾渴,口吐涎水,對肚子裡到底懷的是誰的孩子,已經稀裡胡塗。但既然被捉住,就不能稀裡胡塗過去。孬舅精神抖擻,嚴加追查。心裡當然還有些醋意。曹小娥這時孤立無援,他的爹爹曹成,正被關在五斗櫥中。經孬舅一番盤問,曹小娥頭腦越發胡塗,一開始是隨口亂說,張三李四,村中所有的男人都說了個遍,弄得所有的男人都暴跳如雷,所有男人的老婆都上去抓自己丈夫的臉;後來又閉口不說,直到死,沒有盤問出她肚子裡到底是誰的孩子,就像當年大遷徙時瘟疫中的沈姓小寡婦,不知小麻子的爹到底是誰一樣。這時袁哨總結道,看來一到瘟疫,一到大饑,一到災害,就容易出些不明不白的孩子。袁對這樁事情,是有些幸災樂禍。因為他和曹成,總有些面和心不和。盤問過曹小娥孩子,大家開始關心她偷的那根豬尾巴。這時大家又有些奇怪,大饑大災之年,眼前有一根豬尾巴,我們怎麼都給忘記了呢?但這時豬尾巴已被重新上臺的孬舅給沒收了,揣在了他的懷裡。大家不敢責怪孬舅,又把怒氣遷到曹小娥身上。都說這淫婦困難時期偷人不說,還偷豬尾巴,現又到處陷害人,留她幹什麼,活該用亂棍打死。接著一人發一聲喊,眾人一起上,可憐一如花似玉、屈生延津的美麗少女,就這樣死在延津粗野的棍棒之下。孬舅還念舊情,要上前阻攔,但已經來不及,地下已變成一堆肉醬。看著肉醬,孬舅覺得可惜;但待去掏懷裡的豬尾巴,孬舅更覺得可惜:原來風乾的豬尾巴,現在一經胸中的熱氣,竟像古墓中扒出的死人,剛扒出頭臉栩栩如生,一見空氣和陽光,立即隨風而散,成了一撮塵埃。現在留在孬舅懷中的,就是這樣一條塵埃。孬舅大喊晦氣,知其這樣,不如早一點填到口中唆了它。

  亂棒打死曹小娥之後,大規模的餓死人開始了。村裡到了最嚴峻的時刻。孬舅重新上臺十天之後,人們不願吃的糠麩也沒有了,毛根草也沒有了。大鍋飯關張了,一天三頓沒有炊煙。八九百口子人,嘴接起來沒有三裡長,也剩下二裡半,一天三頓飯不沾牙,大家縮成一團,成了一群饑餓的殍鬼。食堂不開張以後,孬舅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五斗櫥中的豬蛋、曹成、白螞蟻、六指放了出來,恢復了他們的自由。他們從五斗櫥出來,也成了四隻不會邁腳步的縛雞。十天下來,他們已被渴餓得頭腦失靈,見了孬舅,早已忘記以前與孬舅的前因後果,階級仇恨;看著五斗櫥,不知自己如何被關到這裡邊,以為不是別人關的,而是自己喝醉酒爬進去的;現在把孬舅當成了來搭救他們、拯救他們於水深火熱之中的階級兄弟、好朋友。當然,他們每人先紮到臭水坑裡飽飲一番,然後亂扯孬舅褲腳:

  「餓,餓。」

  孬舅兜頭吐了他們一人一臉唾沫,罵道:

  「媽拉個×,你們也知道餓?現在你們還搞叛亂不搞了?」

  這時他們才恍惚記得自己似乎犯過什麼事,好象搞過叛亂;但當時為什麼搞叛亂,已經記不清了。但一齊順著孬舅說:

  「不搞叛亂了。餓!老孬,趕緊讓人到食堂給拿點吃的。糠麩也行,能吃糠麩,就是上天堂了!」

  孬舅:

  「糠麩?有糠麩我還不放你們!明白告訴你們,食堂關張了。你們也狗舔雞巴,各人顧各人吧。看你們各人折騰,也是個樂子。能找到吃的,算你們命大;找不到吃的餓死你們,也是活該,總不算關五斗櫥關死你們,落到我手上四條人命!」

  豬蛋幾個人這時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處境和待遇。四個人臉上都露出惶惑和淒涼。其它三個人,便開始埋怨豬蛋:

  「都是你搞的,讓我們叛亂。現在落到這步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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