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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把乾爹曹成嚇一跳。幹女過去是溫順的,現在怎麼變成了獅子?但想想前後,覺得幹女說得也對,也無非是這麼回事,不必講大道理。於是一邊朝嘴裡又扔了一個毛毛蟲,一邊抬著臉「嘻嘻」笑,掏出一條毛毛蟲給曹小娥:

  「你不吃一個?」

  孬舅被關進五斗櫥,苦不堪言。臭襪子塞著嘴,蜷縮著身子,他沒想到鑽五斗櫥,是這麼難受的滋味。看來以前幾個右派分子也不容易。但過去的右派分子被關,還有家屬送水。現在孬舅被關,孬舅母已死,無人給他送水。至於群眾,群眾見他成了落湯雞,不再是村頭,不再是炊事員,牆倒眾人推,躲閃還唯恐不及,哪個會主動去給送水?所以孬舅比過去的右派還苦。但他畢竟當時吃了不少毛毛蟲和西葫蘆,所以才有體力和精神支撐下來。但他感到乾渴難耐。這個渴不是濕渴,如幹完一場活後大汗淋漓的渴,而是乾渴、燥渴、窩囊的渴、有氣發不出來的渴,嗓子像冒煙,身子像著了火,有點像上甘嶺。他想如果他在這五斗櫥裡死去,首先不是像在五斗櫥之外的許多人那樣餓死、憋死,而肯定是渴死。過去覺得餓死、憋死很難受,現在一體會,渴死肯定比餓死、憋死更難受。餓死、憋死是如何來的?是因為發了大水,而在發大水之時,孬舅卻要被渴死,心中不禁感到窩囊和荒唐。這時他盼著天能下雨,再來一場大水,使五斗櫥泡大水裡,使他喝水喝個飽。乾渴之中,想起政變的前前後後,又覺像做了一個夢。這時怪自己有些大意,低估了階級敵人的反撲力量。危難之中,讓他們政變成功。但孬舅這次沒怪別人,只怪自己粗心大意。過去看著豬蛋、曹成、白螞蟻都已經老實了,沒想到他們表面老實,賊心不死,過去老實是大勢所趨。一有風吹草動,他們就磨刀霍霍。還是革命警惕性不高哇。但最後孬舅又想通了,歷史上自己和豬蛋都是平起平坐的人,豬蛋有時還排在自己前邊,曹成當過丞相,白螞蟻在大清王朝也當過村長,他們硬是被自己統治了十來年,有的還給他們打成了右派,時常關他們的五斗櫥。自己關了人家十來年,現在讓人家關一次,也是應該的。歷史總是變化的,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沒有千秋萬代的江山。這時就心平氣和,不再生政治上的氣,只是感到生理上的乾渴。正在孬舅渴得眼看就要離開這個世界時,我大膽喂了孬舅幾瓦片水,救了他的性命。本來我也沒有膽子給孬舅送水喝,只是這天晚上,我吃了糠麩粥,肚子裡結成一團,下邊肛裂,拉不下去,憋得要死,躺在床上十分痛苦,便捂著肚子往街裡轉遊。本來我以前拉得下來,不肛裂,那是因為孬舅當著支書、炊事員,時常給我吃條毛毛蟲、西葫蘆,潤潤腸子;現在孬舅不當支書和炊事員了,我跟大家一起吃糠麩,所以也跟大家一樣幹結。捂著肚子在街上轉遊半天,不注意轉遊到大食堂臭水坑前。這時孬舅饑餓難當,已經把嘴裡的臭襪子當乾糧嚼巴嚼巴咽下去了。他從大櫥櫃的縫隙中看到我,壓成女嗓小聲呼喚我。我看四周無人,也是一時膽大,就走了過去。走過去,孬舅說:

  「渴,渴,趕緊從臭水坑舀瓢水讓我喝!」

  我看了看四周:

  「我不敢!」

  孬舅:

  「這又沒人,有什麼不敢的?等什麼時候我出來了,平息了他們,還讓你吃毛毛蟲!」

  提起毛毛蟲,我想起以前孬舅對我的照顧,於是說:

  「我給你舀水喝,你別揭發我。別說是我舀的水!」

  於是我用一個破瓦片,從飄蕩貓狗和我的精靈的臭水坑裡,舀上來一瓦片水,從五斗櫥的縫隙中灌進去,孬舅在裡邊用嘴接著喝。孬舅邊喝邊說:

  「如飲甘霖,如飲甘霖。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再給我舀一瓦片。」

  我又給他舀一瓦片。一共舀了十瓦片,孬舅才止住渴。孬舅之後能活下來,與我這十瓦片臭水大有關係。所以孬舅在獲得新生之後,經常在大會上指著我說:

  「我所以能活下來,就是因為他!」

  接著回憶艱難當年,讓大家沉浸其中,最後孬舅眼淚汪汪,使大家十分感動,心腸變軟和變得慈善。

  給孬舅舀完水,我也感到口渴,我也從臭水坑中舀出一瓦片水,喝下去。誰知喝下去這坑的水,連我也給解救了。本來幹結,這時突然感到想拉屎,一蹲下,屎潤滑地就出來了。這時肚子一場空,何等舒服。這坑的水,到底有我的精靈存在。第二天上午,豬蛋帶著白螞蟻、六指來到坑前,看到我拉下的那泡濕潤的屎,都禁不住說:

  「這是誰拉的?不像大災大難的屎嘛!」

  以後我只要幹結,就去喝臭水。一喝准能拉下。但我沒有把這奇妙的方法告訴別的鄉親。後來,鄉親因幹結又死了幾十,當時我有些居高臨下的幸災樂禍;現在想起來,心裡十分內疚,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怎麼私自謀害了幾十個鄉親呢?

  孬舅喝水之後,新村頭、新炊事員豬蛋在村裡的位置也出現坍動和裂隙。千把口子群眾,開始對豬蛋也有意見。政變剛過,大家比較擁護豬蛋,痛恨前暴君、只顧自己吃毛毛蟲、不顧大家死活的孬舅。那時豬蛋把奪回來的毛毛蟲和西葫蘆,除了分一些給直接革命者曹成、白螞蟻和六指(對分給他們勝利果實,大家沒有意見;人家出生入死半天,多分點是應該的),還曾將幾條、幾個毛毛蟲和西葫蘆,熬在大家的稀粥裡。這令大家很感動,大家噙著眼說:豬蛋好,孬舅該下臺,孬舅眼裡沒群眾,豬蛋心中有大家。群眾對頭人的要求並不高,不是要求像雷鋒、焦裕祿那樣,心中裝著大家,唯獨沒有他自己,而是要求:心中裝著他自己,也順便裝著大家就行了。這時豬蛋呼聲比較高。但等豬蛋支書、炊事員做了幾天,位置做穩以後,就有些懶散、懶惰,對大家不在意了。這時他不再往稀粥裡扔毛毛蟲和西葫蘆,而是將它們鎖到倉房裡,僅供自己享受;大不了有時高興,再給身邊親信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條。群眾有了意見,豬蛋便在大會上批判絕對平均主義。這時群眾感到氣憤:

  「這不和老孬一樣了!」

  還說:

  「他原來也這樣!」

  大家拿他和孬舅對比,這時倒又想起孬舅以前當村頭,也不是沒給大家辦過一件好事。面對新壞蛋豬蛋,大家不禁又有些懷念起孬舅,覺得老頭頭、老炊事員還比豬蛋強些。但大家已經在新頭頭的領導下,也是敢怒不敢言,但據說,夜裡已有人偷偷給孬舅送水。大家不知道送水者是我,以為是一個民心向背的問題。有時歷史的發展也很有意思,一個偶然的個人的小舉動,也能撥動民眾心理的杠杆。但從這民心向背的改變中,我知道豬蛋的倒臺,已是勢所必然。

  終於,豬蛋倒臺,孬舅從五斗櫥中被解放出來,又重新上臺。縣上韓書記帶一排兵過來,只用了十分鐘,就將叛亂的主謀豬蛋及協從曹成、白螞蟻、六指等人抓了起來。豬蛋雖然在我們面前英勇無比,動不動就亮殺牛的刀,但在一排兵面前,失魂落魄,束手就擒。曹成雖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現在也只有感歎的份。他說:「早知這事幹不得,到頭來還是幹不得!」

  抓六指白螞蟻時,兩人馬上痛哭流涕,說上了豬蛋的大當,現在成了犯人。六指還對士兵們說自己特別吃虧,原說革命成功可以當炊事員,後來炊事員也沒當上,現在革命失敗,他跟著吃掛落,多麼不合算。但群眾卻不這麼認為,有人憤怒地喊:

  「你總吃了幾條毛毛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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