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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豬蛋:

  「過去的事不說了,趕緊爬著去找吃的吧,不然停一會兒連爬的力氣也沒有了。」

  於是幾個告別孬舅,像蠍子一樣爬著身子,四處探頭去找吃食。孬舅看著他們幾個在地上爬,「咕咕」地捂著肚子笑,邊笑邊對身邊的我說:

  「怎麼樣?好玩不好玩?」

  我卻沒笑,沒笑並不是這情景不可笑,而是我也沒了笑的力氣。我說:

  「孬舅,我也餓得快這麼爬了!」

  孬舅拍著我的腦袋:

  「不怕,不怕,你跟我到我家,我給你吃個東西!」

  一說吃東西,我渾身長了精神,便跟孬舅到他家。孬舅家孬舅母已死,家裡一團雜亂,屋裡一股溲貓癩狗的氣味。到了他家中,屋裡,他又問:

  「屋外沒人吧?」

  我伸頭看了看:

  「沒有。」

  孬舅這時伸手到一個壁洞裡,竟抓出一團發黴的生面。生面雖然發了黴,但它畢竟是面啊。我兩眼放光。我到孬舅家,原來只指望能吃上一耳勺糠麩,就不錯了,沒想到還能吃到生面。我理解孬舅為什麼現在還有精神「咕咕」地笑。孬從那團生面上,揪下了鴿蛋般大一團東西,遞給我。我趕忙放到嘴裡,面立即就化了。那時的感覺,如同現在饑餓時吃了奶酪、酥油、烤乳豬、屎殼螂等等,一進嘴就化。嗓子沒覺動,就進了腸胃。立即,我就也有了精神,對著孬舅「嘻嘻」地笑。笑過,又涎著臉說:

  「再給我一塊。」

  孬舅馬上將面收回去:

  「一共就這麼多,你吃光了,我怎麼活命?知道你是這種人,我就不帶你來。」

  不高興地撅嘴,坐在那裡。

  我忙不好意思地說:

  「那算了,那算了,孬舅別生氣。」

  孬舅就不生氣了,神秘地問:

  「味道怎麼樣?」

  我說:

  「不錯呀。」

  這時又發生疑問:

  「孬舅,現在糠麩都沒有了,這生面你從哪搞到的?」

  孬舅說:

  「你別管,反正有生面給你就是了。」

  這事直到現在我沒有搞清楚,那時連糠麩都沒有,孬舅從哪裡搞到一團生面?叛亂之前,孬舅當頭頭兼炊事員,也只是吃個毛毛蟲和西葫蘆;後來叛亂,敵偽當權,一切皆無,現在如何又出來生面?這成了一個纏人、讓人苦惱的難解之謎。孬舅當頭頭的才能我佩服,但在佩服之外,我更佩服這難解之謎。正是有了這難解之謎,孬舅給掐了一團生面,潤了我的腸胃,我才活到今天。直到現在,有人常指責我像六指吞吞吐吐,不知所云,是個難解之謎。一聽到這話,我臉紅,不反駁,有時在特定的環境下,還會潸然淚下。這時我就想起了孬舅和那團發黴的生面。

  在我和孬舅偷吃生面的時候,村裡人也有所發現,他們在糠麩之外,又發現一可以果腹的物品:地皮。什麼是地皮?地皮就是大水退後留在地頭地腦的大水沖積物,曬乾成塊狀,裡邊是些草絲、屎沫和鹽土。發澀、發鹹、發苦、發甜、發暈、發藍。為孬舅和我所不齒。但這物體救了不少延津人。沒有這物體,就沒有今天的延津。我們全是地皮的後代。地皮可吃到底是誰發現的,也成了難解之謎。但當時一天之內,村裡大人小孩,都知道地皮可吃。大家爭先恐後,跑著、跳著、蹦著、爬著、立著、走著,紛紛到地裡去搶拾地皮。人多,地皮少,為爭一塊地皮,拳腳相加,死了幾十人。那時的餓人單薄,不經打,幾拳下去,不用出血,人就死去。不沾染地面,不影響其它地皮。搶到地皮的,就拼命吃,當時又撐死幾十人。吃下去,愁腸百結,像吃糠麩一樣拉不下來,憋死幾十人。剩下的,地皮已被揭光,再無處可揭,瞪著兩眼看著沒有了皮的大地。不但沒有地皮,樹皮、牆皮也沒有了。據說袁哨曾哭著說:現在有皮的東西都沒有了,只剩下人皮。這時就傳說有人吃人皮。做爹娘的,將孩子互換一下,把死孩子用罎子醃起來,慢慢吃。後來我就懷疑,凡是能從六〇年堅持活下來的,必是吃過死孩子。我甚至懷疑我爹當時也動過醃我吃我的念頭。一天他把我叫到跟前,絮絮叨叨地說,過去我給丞相捏腳時,他吃過豬尾巴,後來蘇聯人吃豬尾巴,然後兩眼發直,緊盯著我看。盯得我發毛。我忙說,爹,爹,我沒有長尾巴。後來爹歎口氣,不再盯我。直到現在,一想起這一幕,我也感到後怕,脊樑發涼,出冷汗。我想這是爹思想激烈鬥爭的時刻。但他到底是我爹,最後竟沒有像別的爹一樣吃了自己的孩子。這不能不說是他老人家的非常人之處。

  地皮吃過,孩子吃過,延津開始批量死人。村中一批死一百〇五人,死了七批。最後剩下幾十人。整個延津剩下幾千人。參加暴動的,豬蛋、曹成、白螞蟻、六指,都死在第一批。豬蛋沒說什麼,臨死時拿著一隻襪子當烙餅,嘴裡咬著說「好香」,目光光怪陸離。這時孬舅剛吃過拇指肚大一團生面,來到他身邊。光怪陸離的豬蛋,看著精神不倒的孬舅,嘴角流涎,手點孬舅,嘴張了張,已說不出話。孬舅看他難受樣子,說:

  「該走就走吧,別落得難受。你不說,我也明白你的意思,後悔叛亂了,對不對?」

  豬蛋搖搖頭。

  孬舅:

  「恨我,對不對?」

  豬蛋搖搖頭。

  孬舅不知他要說什麼。這時豬蛋用力指了指孬舅心口,又搗了搗自己心口。孬舅突然心動,說:

  「你說咱倆是朋友,過心,不恨我,對不對?」

  豬蛋點點頭,然後臉變笑容,撒手而去。這時孬舅一步沖上去,懷抱老戰友的屍體,大放悲聲,「嗚嗚」哭著流淚。他說:

  「除非上次我老婆死時,我才這麼難受。」

  又說:

  「我以為朋友是朋友,誰知敵人才是真正的朋友。」

  白螞蟻、六指,死時都原形畢露,委瑣窩囊,說好死不如賴活著,說什麼不頭一批死,要拖到第二批,對批苦苦哀求。批奇怪:

  「你們不餓嗎?如餓,不如早死,早死早不餓,早死早脫生。」

  白螞蟻、六指:

  「餓也不想死,餓也不說餓,讓我們拖到第二批。」

  批不耐煩:

  「讓你們拖到第二批,你們又想第三批。定了的事,就不能打亂次序。再說你們一開頭,別人怎麼辦?」

  然後不由分說,將饑餓不堪的白螞蟻、六指收了回去。白螞蟻、六指直到靈魂出竅,還以為是自已顯出餓相,才被批收。所以嘴裡喊著「大爺,不餓,不餓」,離開人寰。

  曹成死時,沒怎麼鬧。只是流著淚說:

  「如果擱在三國,就是全國剩一碗飯,也得先給我端過去呀。真是年年歲歲花相似,年年歲歲花不同。我無話矣。」

  然後蹬腿而去。雖然他話說得很有感情,但在大饑之年,人的感情都饑得粗拉拉的,沒人有工夫聽他的廢話。所以,他事後說,他六〇年死時,靈魂是孤寂的。

  第一批死光,開始第二批。因為大家都這麼過,第二批後有第三批。早死晚死是一樣,第二批已不像第一批那麼囉嗦。第二批中有袁哨、沈姓小寡婦、白石頭諸人。袁哨胖,死在最後。臨死前,拖著一身空皮囊,在食堂後的空場上轉遊。想尋找一坨幹屎,放到嘴裡消化。但這時吃了死孩子的不拉屎,不吃死孩子的沒得吃,哪裡來的人屎?他找找無望,碰到已死的曹成的靈魂,也來這裡轉遊,兩人相見,都笑了。曹點著袁說:

  「上次蘇聯要豬尾巴,大食堂吃紅燒肉,你差點撐死,拉屎蹲不下,就來這裡轉;現在餓得死到臨頭,又來轉什麼?」

  袁哨到底當過主公,不好明說自己轉遊是找幹屎,只是說:

  「不如上次吃紅燒肉時給撐死了,死了落個飽鬼;現在死了也成餓死鬼,下輩子脫生,也帶個吃不飽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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