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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白螞蟻和六指正抱著懷裡的梭標,埋頭吃自己的那份毛毛蟲,嘴裡忙亂地說:

  「老孬舅該打倒,不能批絕對平均主義!」

  說完這些,豬蛋不再與我為難,帶著白螞蟻、六指走了。後來我才知道,豬蛋要推翻孬舅,蓄謀已久,只是一直沒有找到時機。本來豬蛋、孬舅是好朋友,兩人聯手,曾在歷史上幹過不少事情。但自從孬舅當了支書以後,兩人之間就出現明顯的裂痕。原因很簡單,過去在歷史上幹事情時,都是豬蛋排在前,孬舅隨其後;現在天轉地轉,鬧土改時,一次偶然的機會,孬舅的發言受到縣上韓書記的賞識,孬舅便一步登天,成了村裡的頭頭,把豬蛋給拉下了。豬蛋不服氣,拿刀子在街上追。追不逞,便開始在下邊泄私憤,圖報復,處處與孬舅為難。孬舅看在歷史的份上,一開始原諒他,寬容他;後來看他實在不象話,才將人民內部矛盾轉化為敵我矛盾,給豬蛋戴了半個右派帽子。不過孬舅仍是不敢將豬蛋頭上箍得太緊了,就像弓上的弦不敢繃得太緊,怕一下弄不好給繃斷了。弦一繃斷,敵我不分,是非混淆,豬蛋那樣魯莽無文化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來?但豬蛋往往把孬舅這點寬容,看成是軟弱可欺,動不動與孬舅犯刺,煉鋼時,曾嚴重搗亂過。孬舅一氣之下,曾差點把豬蛋扔到煉鋼爐子裡,把豬蛋給嚇壞了。看來再惡再霸的人,也怕在高爐裡煉化;以惡制惡,是對付惡人的最好辦法;將毒蛇揣在懷裡,最後只會被蘇醒的毒蛇給咬上一口;打蛇要打七寸,蠍子要打心。自從出現扔高爐事件,豬蛋顯得老實多了。除了發大水在村西土崗上躲水時,與孬舅開過一個並不善意的玩笑,其它沒有出現什麼反革命活動。孬舅以為豬蛋老實了,就沒有把他放在心上。他整日考慮的是如何消滅絕對平均主義,於是把白螞蟻、曹小娥的炊事員給撤了,自己當炊事員,安心吃毛毛蟲蟲和西葫蘆。沒想到豬蛋在大災大難之年,突然顯露英雄本色,突然發動了政變,把孬舅關到了五斗櫥裡,自己出馬當了頭頭,搞政變得聚集一幫政治力量,他考慮第一個聯合的對象,就是曹成。從客觀講,曹成被孬舅多次壓迫過,把他劃成地主分子,反攻倒算分子,又睡了他女兒,雖然後來孬舅把他女兒安排成炊事員,但現在又把他女兒的炊事員給撤了,這就誰也不欠誰了。從主觀上講,曹在歷史上曾有過作為,在政治上有一套辦法,可以讓他出主意,是個聯合對象。於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他提了半瓶酒(現在哪來的酒?可見豬蛋頭腦並不簡單,為這次政變做著長期的準備),來到曹成家。豬蛋是聰明人,不拐彎抹角,把真實目的原原本本說了出來。曹一見酒,眼睛當時就發亮,說:

  「不見此物,已多日矣。我說我腦子有些木,有些遲鈍,有些跟不上形勢,就是多日不沾此物的原因。擱在三國時候,哪天不喝它能過去呢?還記得我的詩嗎?『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豬蛋不懂詩,但忙點頭說:

  「記得記得。」

  接著又說自己的政變計劃。曹愛酒,但一聽說要政變,他立即警惕,說:

  「這是掉腦袋的事,最好不要拉我入夥。」

  又說:

  「再說,我與老孬處得也不錯,大煉鋼鐵時,我還給他出過主意!」

  豬蛋有些著急,說:

  「現在不是大煉鋼鐵的時候了。現在只說大食堂。你看,小娥在食堂幹得好好的,老孬把她給撤了,這你不恨?」

  曹擺手:

  「到了這時候,換了我,也會撤人,親自當炊事員。」

  豬蛋挑撥:

  「他可睡過你女兒!」

  曹是大政治家,不以為然:

  「早晚不得讓人睡?何況不是親女兒。」

  豬蛋急了,一急,倒找到一個新角度:

  「好,你大方,你是個良民,但我問你,你家中糧食還有多少?」

  曹:

  「自實行大食堂,家裡顆粒無有。」

  豬:

  「家中無糧,依靠食堂,你看食堂的糠麩和毛毛蟲能支撐多長時間?」

  曹:

  「能撐半個月。」

  豬拍了一下巴掌:

  「你還蒙在鼓裡,這不是三國時你騙人軍糧時了。告訴你,最多能撐五天!」

  曹倒驚了:

  「啊?」

  豬:

  「大夥只能撐五天,老孬卻自己在那裡吃毛毛蟲、西葫蘆,最後大家死光了,只剩下他自己。現在的情況,有點像東勝、吳廣那時期,趕到長城是死,趕不到也是死,既然都是死,大丈夫何不為幹一番事業死?不幹肯定是死,幹了倒不一定死,咱把老孬關起來,把他的毛毛蟲、西葫蘆搶過來,分了吃了,還能多活幾天。所以,咱們反了吧!」

  一說陳勝、吳廣,曹這時想通了。小的道理他不同意反,毛毛蟲西葫蘆他倒不在乎。但大的道理,為了做一世英雄,他同意反。他將這道理向豬蛋說了,以示自己與大家的不同。豬蛋很高興,忙著點頭:

  「早知老叔是個胸有大志的人,才第一個與你商量!」

  曹感歎:

  「我也是沒有辦法,比如一隻老虎,落到了高粱地裡,與貓狗為伍,只能聽貓狗的使喚了!」

  豬:

  「那是,那是,你老委屈一次,當一次貓狗吧。你想,你在老孬手下,不也是個地主反攻倒算分子?」

  曹感歎不已。這時豬提出曹為政變出謀劃策,曹也答應了。

  做完曹的工作,豬蛋又去找白螞蟻。做通曹成工作是用大道理,做通白螞蟻工作,則是以切身利益為誘餌。人的境界不同,做工作的方法就不能相同。白螞蟻自被孬舅撤了炊事員,一肚子委屈。後來見曹小娥也被撤了下來,心裡才稍安。現在豬蛋來,歷數孬舅罪行,又將白螞蟻的大火給點起來。白螞蟻:

  「我炊事員當得不錯,四方八鄰,都知我的疙瘩湯做得好吃,為什麼把我撤了?就是把曹小娥撤了,也不該把我撤了!她會幹些什麼?」

  豬蛋:

  「那是那是,所以咱們才要造反。毛主席這個人不管怎麼樣吧,但一句話說到我心坎裡,就是『革命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

  白螞蟻歪著脖子說:

  「但我革命有個條件!」

  豬蛋:

  「什麼條件?」

  白螞蟻:

  「革命成功,還得讓我當炊事員!」

  豬蛋拍著屁股說:

  「就是準備讓你當炊事員,才革這場命呀。老叔做飯有名氣,大家佩服,自把你撤下臺,大家都有意見,現在革命,擁你上臺當炊事員,也是大家的民意!」

  白螞蟻:

  「民意不民意我不在乎,只要讓我繼續當炊事員!」

  豬蛋:

  「可以當炊事員,可以當炊事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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