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相處流傳 | 上頁 下頁
五十四


  這時白螞蟻大眼瞪小眼,再說不出話。於是,村裡從此孬舅親自兼炊事員,炊事員就成了孬舅和曹小娥。孬舅半夜起來,跳過牆頭,與曹小娥一起給大家熬糠麩粥抑或是毛根粥。這時有人又說,今後孬舅偷吃毛毛蟲,更方便了。又有人說,何止偷吃毛毛蟲,過去白螞蟻和曹小娥共同做飯,大家還有議論:這老孬和曹小娥本來就有一腿,現在一起半夜做飯,更是稀粥灶下亂七八糟了。沒想到過了幾天,孬舅把曹小娥的炊事員也給擼了,村裡的炊事員只剩下孬舅自己。從此半夜起來做飯,只有孬舅一個人。這時大家覺得孬舅有些不仗義,說撤掉白螞蟻的炊事員大家可以理解,但曹小娥跟你好了這麼長時間,突然又把人家撤了,不像個男子漢所為。一次我也這樣問孬舅,從問他為什麼當炊事員開始,支書都已經當上了,何必還當炊事員?炊事員還不是聽支書的?這時孬舅剛涮完鍋,一個人躺在灶懷裡剔牙。他聽了我的話,淡淡一笑,說:

  「看,瘦得像麻杆了!」

  我說:

  「再麻杆也是支書,何必當炊事員!」

  孬舅:

  「再支書也是間接,不如直接當炊事員。一天吃一兩,餓不死司務長,一天吃一錢,餓不死炊事員!」

  我明白了這道理。也倒吸一口冷氣,知道了事態的嚴重性。但又說:

  「就算你當炊事員是對的,但撤白螞蟻可以,為何還撤曹小娥?她可跟你在一個被窩睡過!」

  孬舅:

  「睡過是睡過,但現在不是沒力量睡了?當初讓她當炊事員是為了睡覺,現在睡不動了,還讓她當幹什麼?」

  我這時才明白孬舅的陰險。也才明白民以食為天。雖然食色,性也,但到最後時刻,食比色還大。但孬舅對我還不錯。說完這些話,從口袋摸出一條毛毛蟲給我吃。這時我知道孬舅真在吃大夥的毛毛蟲,且將其裝在口袋裡。毛毛蟲味道不錯,雖然有孬舅身上的汗腥味。這時孬舅感歎,大家不懂,民眾素質低,動不動就想鬧絕對平均主義;長官騎馬,士兵也想騎馬;長官吃毛毛蟲,士兵也都想吃毛毛蟲。大家分工不同,對不對?他問我。我點點頭。以後大家再在一起議論孬舅,說他有多吃多占,不顧全村一千口子人的死活,我就不以為然。雖然他不顧一千口子人,但他也是一千口子的支書呀!就是憋死、餓死全村,他也應該是最後一個呀。總不能大家還活著,先把他給餓死、憋死吧?天下知道了,大家怎麼看我們?記得小時候看電影《上甘嶺》,大家憋在一個山洞裡,渴死許多人;師長派他的炊事員去看望大家,還特意給連長──他過去的通訊員帶去了一個蘋果。連長很感動,你能要求師長給每一個士兵都帶一隻國光蘋果嗎?

  五

  豬蛋領人發動了一次暴動,把孬舅關到了五斗櫥裡。這些天我琢磨村裡要出事,大家進進出出,氣氛不大對頭嘛。現在果然出事了。也是孬舅麻痹大意,以為自己有五斗櫥,可以放心吃毛毛蟲,沒想到大意失荊州,被一群饑民發動了暴亂,把他關進了五斗櫥。孬舅那天半夜正常起床,翻過牆頭,到大食堂給大家熬早粥──當然還是糠麩粥。熬粥之前,他先點了一堆稻草火,一個人蹲在火旁烤手取暖。烤完火,又打開倉庫取糠麩。取糠麩之前,照例吃了幾個毛毛蟲、八分之一爛西葫蘆。吃過,抹抹嘴,放了兩隻屁,端著糠麩盆去大食堂做飯。正要出倉庫門口,聽人發一聲喊,孬舅被一條繩索絆倒在地。這時湧上幾個黑衣人,將孬舅摔在地上;孬舅要喊,嘴裡立即被塞進一個臭襪子;孬舅要反抗,立即被人捆了一個豬肚。接著這幫黑衣人將孬舅抬到大食堂的臭水坑前,又從孬舅家的門口抬過來五斗櫥,「一、二、三」,將孬舅不解綁地投到了五斗櫥裡,然後關上了抽屜門,落了鎖。這時幾個黑衣人揭下蒙在臉上的黑布,露出眼睛。領頭的是豬蛋,協從有曹成、白螞蟻、六指及村裡其它幾個刁民。孬舅被活捉到五斗櫥以後,立即有人點起燈籠火把,全村一千口子人,都湧上街頭,敲鑼打鼓,歡慶活捉孬舅的勝利。這時豬蛋站在五斗櫥上,跺著腳,向村民宣佈,孬舅已被活捉了,關在豬蛋腳下的五斗櫥裡。孬舅為非作歹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村裡的政權,已從暴君手中奪得,重新回到人民的手中。接著列數孬舅的罪狀:欺壓百姓、強佔民女、大災大難之年,偷吃百姓食糧,置百姓死活于不顧等等。接著又把過去的歷史老帳翻出來,即大家在鳴放中給孬舅提的意見:如大皰問題,與貓狗親近問題,抓屁問題,在倉房辦公室撒尿拉屎問題等等,都又重新抖落一遍。接著又說起躍進時為了一個升官得道,討好領導,虛報產量,堆雙井蛋糕,蛋糕角又被大水沖去,才有今天大家餓肚子局面。大家餓肚子,他絲毫不反省,反倒不管大家死活,自己在那裡偷吃毛毛蟲和西葫蘆,你看他心有多狠,多黑!餓著肚子、憋著肚子的千把口人,聽了豬蛋的發言,群情激奮;過去有糧吃的時候,大家原諒過你一次;堆蛋糕沖蛋糕也原諒;現在又一個人偷吃毛毛蟲和西葫蘆,絕對不能原諒。這次控訴,與以前鳴放時不同,那時孬舅可以辯解,現在被人關在五斗櫥,嘴裡塞著臭襪子,有話說不出。既然有話說不出,就等於沒話,等於承認自己的罪行。這時豬蛋又讓人把倉庫的毛毛蟲和西葫蘆抬出來,讓大家參觀。說:看,西葫蘆都爛了,他寧肯讓西葫蘆爛下去,也不讓大家吃。大家更憤怒了。這時豬蛋問:

  「能讓這種情況繼續下去嗎?」

  大家異口同聲喊:

  「不能!」

  豬蛋:

  「他實際等於在吃我們的肉,喝我們的血,我們能讓他再吃喝下去嗎?」

  眾人:

  「不能!」

  「他現在在五斗櫥裡,大家說怎麼辦?」

  瘋了的民吶喊:

  「砸死他!」

  豬蛋這時笑著擺手:

  「砸死我也想砸死,別說砸死,就是抽了他的筋,剝了他的皮我都不解恨。只是我們還是共產黨的天下,還得講政策,從今往後,就讓他在五斗櫥裡呆著吧!」

  處理完孬舅,村裡就該成立暴動後的新政權。大家感激豬蛋在關鍵時候為民除害,除害又是他帶的頭,自然選舉他為支書兼炊事員。這時豬蛋謙虛,看著在五斗櫥旁邊拿梭標的曹成、白螞蟻、六指等人說:

  「我就不要當了吧?還是選曹成、白螞蟻和六指吧。我可以跟著打打雜。」

  曹成等人抖著梭標說:

  「你就不要謙虛了,我們只是協從,何況有的還是右派,不適合當支書,你就當了吧!」

  於是豬蛋不再推讓,當了支書兼炊事員。他當炊事員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當早的稀粥裡,放進五條毛毛蟲和三隻透爛的西葫蘆。可大家畢竟從稀粥中嗅到肉和代糧的瓜菜的新鮮味道。於是大家敲著碗歡呼,歡呼推翻一個暴君,新上臺一個替大家考慮、替大家做主的人。這天吃完飯,我在臭水坑旁碰到豬蛋。豬蛋看我眼淚汪汪的,便用身子堵住我問:

  「我把老孬關起來,你不高興了吧?」

  我忙垂手答道:

  「老豬叔,我沒有不高興。」

  他問:

  「那麼什麼眼淚汪汪的?」

  我答:

  「剛才站在風地裡,是風迷了眼睛。」

  豬蛋狡黠地圍著我轉,又趴到我眼上看,突然,用手拔下我一根眼睫毛,說:

  「風迷了眼,胡說,我剛才也在風地裡站著,怎麼不迷眼?分明是你孬舅下了台,你心裡不好受吧?」

  我說:

  「孬舅罪大惡極,組織對他的處理很合適!」

  豬蛋指著我對身邊的白螞蟻、六指說:

  「看看,這麼個小雞巴孩,就這麼不老實,耍兩面派,不說實話!把他給我也關進五斗櫥,看他說不說實話!」

  白螞蟻、六指上來就扭我胳膊,把我往五斗櫥方向拽。一看到五斗櫥,我嚇壞了,趕忙說:

  「老豬叔,別關我五斗櫥,我現在就說實話!」

  豬蛋用手止住白螞蟻和六指:

  「說吧,說了實話,就不關你五斗櫥了!」

  我說:

  「把孬舅趕下臺,我是有些傷心。」

  豬蛋對白螞蟻、六指眨眨眼睛,又問:

  「為什麼傷心?」

  我說:

  「過去他當權時,偷偷給過我一個毛毛蟲吃。現在你把他關到五斗櫥裡,今後就沒人給我毛毛蟲了!」

  接著傷心地哭起來。

  豬蛋見我哭了。開始搓手。這時說:

  「這算是實話,這算是實話!」

  接著從口袋掏出一個毛毛蟲,一分三半,給六指一個頭,給白螞蟻一個身,給我一個尾巴。說:

  「我這人就這樣,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又問:

  「老孬對你放過什麼毒?」

  我吃著豬蛋的毛毛蟲尾巴,努力去想孬舅放毒。可一時竟想不出來有什麼毒;又一想,毒很多,到處是毒,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想起他說過不能搞絕對平均主義,便說:

  「他說過不能搞絕對平均主義,毛毛蟲只能我吃,別人不能吃!「

  豬蛋又看六指和白螞蟻:

  「看看,老孬舅有多壞,不打倒行嗎?按他說的,毛毛蟲只能我吃,你們兩個不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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