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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孬舅:

  「沒什麼,沒什麼!大家放心,不會讓大家餓死!抬五斗櫥我也是開開玩笑。那東西能讓大家鑽?那是給幾個殘存的右派分子預備的!」

  大家放心,簇擁著孬舅,向他說著好話。

  白螞蟻、曹小娥從倉庫地縫裡掃出八斤在大水中發芽的巴豆。當晚便熬了一鍋巴豆湯。巴豆少,只好拼命往鍋裡加水。盛出的巴豆湯,照得出月亮。一千多隻碗,一千多個月亮,上下顛簸著往人肚子裡去。大水沖巴豆,巴豆發了芽,大家都盼自己碗中的巴豆多發芽,發好芽,一層層飄在月亮上。巴豆通氣,喝下巴豆湯當晚,全村各家各戶,屁聲不斷,像戰場上密集不斷的槍聲。

  這時,縣上韓書民來了,又給我們佈置了一個任務,讓大家收集豬尾巴往上交。誰要豬尾巴?蘇聯。蘇聯是老大哥,現在翻了臉,趁我們大水剛過,缺吃少喝之時,向我們要豬尾巴。大家都很氣憤,說蘇聯這人太不仗義,趁人之危。但韓又說:寧肯餓死,也不欠人債,不在敵人面前沒有面子。當然,也有一些人發生疑問:當初向蘇聯借債,並不是我們的主意呀,現在怎麼要餓著我們交豬尾巴?立即遭到大家的批判。那麼多領導人,還替你拿不得主意了?老孬,搬五斗櫥!大家思想便統一了。統一之後,便餓著肚子找豬尾巴。但大水剛過,豬全被沖走,豬不在,豬尾巴焉存?於是大家到大水剛過的沼澤地去找。當然,這等於大海裡撈針,碰到碰不到全在運氣。這時孬舅規定:找到一根豬尾巴,發一顆巴豆。又說,找到死豬,豬尾巴上交,豬肉咱們吃了。大家拼命找豬。最後竟在沼澤中找出十來頭。當然,其中有五頭像豬,又好象不是豬;從頭和身軀看,不是;從尾巴看,是。孬舅說,只要尾巴像,就算它是。於是,割下十條豬尾巴,讓白石頭星夜趕到縣城去上繳,十頭沒有尾巴的大死豬,便放在大伙房食堂去燉。當晚滿村一片飄香。眾人興奮,激動,熱情難捺。捧著碗擠在食堂門口,相互問肉熟了沒有。孬舅從伙房出來,許多人討好地說:「老孬,熟了沒有,你先嘗嘗,你嘗我們放心!」

  孬舅說:

  「嘗我是要嘗的!」

  又不失時機地說:

  「吃了豬肉,大家不能忘本,要想著感謝一個人!」

  大家說:

  「知道!」

  孬舅說:

  「知道?我問你們,到底感謝誰?」

  大家齊聲:

  「感謝老孬!」

  孬舅搖搖頭。大家不解,這時孬舅說:

  「感謝蘇聯人。他不要豬尾巴,我們哪裡有豬肉吃!」

  大家哄堂大笑,便又敲著碗等吃豬肉。到晚霞消失在西山的時候,白螞蟻一聲口哨,豬肉終於燉熟了。大家一人一碗豬肉,捧在懷裡吃,相互比肉的肥瘦程度。這天天上沒有月亮,碗中也無月亮。本來一人一碗肉不算太多,但這天又有十幾個給撐死了。人們把撐死人的屍體抬到孬舅跟前,問孬舅怎麼辦,孬舅啐了一口唾沫:

  「媽拉個×,盡是些沒皮沒臉的傢伙;把他們扔到野地裡喂狗!」

  於是把這些人扔到野地裡喂狗。

  吃過豬肉以後,韓書記傳下指示,說以後不要再吃豬肉了,為渡過災荒,要粗糧細做,瓜菜代糧;早晚吃稀的,上下午要幹活,中午吃一頓幹的。接著,韓用馬車運還來一車糠皮、麩皮的黃色混合物,讓大家粗糧細做。從此,大家早晚吃稀的,喝糠麩稀粥,一人一碗;中午吃幹的,吃糠麩窩窩頭,一人一個。為了粗糧細做,糠麩中又攙了許多稻草和樹葉。袁哨吃著說:

  「比日本人配給的混合面還難吃!」

  立即被人批鬥一頓,孬舅又把他關進五斗櫥一天。這細做的粗糧吃下去不消化,在胃裡凝固成實蛋蛋,下邊拉不出來。有時需要父子、母女、夫妻相互往下扣擠。因為拉屎,常有肛裂的。那些肛裂了,扣了、擠了仍拉不出來者,就被活活地憋死了。六指的乾爹大六指,就在這次粗糧細做中憋死了。臨死時對六指歎息:

  「兒呀,我可真後悔。」

  六指:

  「乾爹,你後悔什麼?」

  大六指:

  「我後悔自己的脫生,我不應該生成人,應該生成一匹馬!」

  六指嚇了一跳,以為乾爹臨死時昏迷說胡話,就問:

  「馬比人好?馬不願脫人,現在人願脫馬?」

  大六指點點頭,說:

  「我要脫馬。如果我是馬,吃了這稻草肯定能拉得出來,現在就因為是人,才活活地讓憋死了。」

  六指覺得乾爹說得有道理,點點頭。大六指見自己的觀點得到人贊同,高興地放心地死去。他生前沒有脫成馬,死後身子、面容一陣抽搐,變形,最後變成一匹馬相,才不抽搐了。這時又有人說,變馬是一種辦法,如果這時有瓶香油,憋得厲害時,喝一口香油,腸胃潤滑了,肯定能通下去,拉出來。可現在糠麩都日漸減少,哪裡還有香油?不過香油留在了人們的記憶裡,許多娘們小孩臨憋死時,嘴裡都喊著:「香油,香油!」

  但糠麩也有別的糧食如麥子(多香的麥子呀)、玉米、大豆、高梁所沒有的好處,即它在做飯食時,比別的糧食下去得慢。雖然憋死一些人,但沒有憋死餘下的人,看著倉庫還有積存,伙房還在冒煙,心裡總踏實許多。大家在吃了糠麩之後,開始瓜菜代糧。孬舅親自指揮,讓大家在退水後的沼澤地裡尋找瓜菜。但大水剛過,哪裡還有瓜菜?沒有瓜菜,有些死貓、老鼠也行啊。但死貓、老鼠也沒有,能在沼澤的稀泥中尋出十頭大肥豬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最後千把口子人只找到些毛草、毛根和已經被淹死的毛毛蟲。最令人驚喜的收穫,是在大荒窪一個人煙罕至的臭水潭上,捉到幾十隻已經腐爛的西葫蘆。毛根、毛草,孬舅讓在石磨上磨了磨,像糠麩一樣熬稀粥或是蒸窩窩頭。毛粥、毛窩頭雖然沒有糠麩頂饑,但是它發甜,而且吃下去不在胃裡團成蛋蛋,可以順利排泄下去。因此人們說,還是毛飯好。毛毛蟲好辦,用大火一燒,毛沒了,成了一團結實收縮的肉條,吃下去,腸胃立即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暢和舒服。可惜毛毛蟲不多,都被孬舅關到了倉庫,說肉食平常不吃,據說領導人都不吃肉了,我們也不吃,等著過春節時再吃。幾十個腐爛的西葫蘆,也被孬舅關到了倉房,他一個人拿著鑰匙。幾天之後,有人反映說,毛毛蟲大夥不吃,西葫蘆大家不吃,但有人發現夜半時分,孬舅常一個人躲在倉房自己偷偷吃。大家群情激奮,都對孬舅有意見,說他身為支書,大家的帶頭人,生死時刻,大家的命運你手裡攥著,這時你不替大家考慮,反倒一個人關在屋子裡吃毛毛蟲,是何居心?有沒有良心?這樣大家如何信得過你?今後還如何跟你前進?你今後還如何開展工作?孬舅聽了,十分氣憤,一天對我說:

  「我就是吃了毛毛蟲,怎麼了?」

  接著激動出眼淚。這時我同情孬舅,知道他的苦衷。原來上次在吃糠麩中,他也差點在胃裡結成蛋蛋給憋死。何況孬舅母已經死了,沒人給他從下邊往外掏。本來我給他摸過大皰,可以給他掏;曹小娥給他摸過大皰,是他情婦,可以給他掏;但他一開始沒有叫我們倆,自己在那裡鼓搗。鼓搗不成,又叫我們倆,這時肛已四分五裂,血肉模糊,一塌糊塗,無從下手。所以再不敢吃糠麩。現在有了毛毛蟲和西葫蘆,所以偷吃一些,防止再憋,也使下邊休養生息。

  我看這時的孬舅,也瘦成一根麻杆,就不再說什麼。這時傳出,說揭發孬舅偷吃毛毛蟲的,是伙夫白螞蟻。因為倉庫離食堂最近,只有白螞蟻半夜起來到食堂做飯,才能發現孬舅偷吃倉庫的毛毛蟲。孬舅聽說此消息,立即撤了白螞蟻的炊事員。白螞蟻痛哭流涕,跪下給孬舅磕頭求饒,說自己沒有揭發孬舅;自己的炊事員就是孬舅給安排的,還能不知個好歹?又說就是不是自己揭發的,以後也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今後再不胡說八道;有嘴就當無嘴,保證平均一天不說到一句話。接著又是打自己的臉,又是撕自己的嘴,說:

  「老孬,還讓我幹炊事員吧,不然我就沒有活命了!」

  但孬舅一點不同情,說:

  「就是你沒說,炊事員也當不成了!」

  白螞蟻問:

  「我不當炊事員,讓誰當?」

  孬舅:

  「我,我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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