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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大夥建在村正中路南牛家祠堂裡。一個百米大鍋,裡邊每天熬著熱呼呼的大米粥。方圓百米的大米粥裡,到處在冒著氣泡。大伙房旁邊,是一個有名的臭水坑。臭水坑有一畝半大,水很深,很黑,很臭,上邊常漂浮些死狗、死貓、死豬的泡得發漲或腐去半邊身肉的屍體。一九六〇年這年,我兩歲,因去看大伙房做飯,不小心曾掉到這坑裡被淹死過一次。至今記得我那死去的靈魂,與一幫死貓死狗死豬的靈魂擠在一起,不舒服極了。大伙房除了熬粥,也做乾飯、饃饃、棗糕、豆餅、撈麵條、烙火燒、包子、餃子、餛飩等,但是每頓都有醃蘿蔔條。飯就是這些飯,但大家可以敞開肚皮吃。一到開飯打鐘,大家聽到鐘聲,每人拿一個碗盆,排隊領飯。領了飯蹲在臭水坑旁邊「稀溜稀溜」吃。大家吃飯時,伙夫白螞蟻常用圍裙擦著手,來到大家中間:味道怎麼樣呀?大家說:不錯呀白螞蟻。這時地主分子袁哨用討好的口氣說:

  「這疙瘩湯是怎麼做的,麵筋甩得像雞蛋花,個個不沾連!」

  白螞蟻:

  「別管怎麼做的,反正是利口唄。」

  袁哨:

  「就是利口呀白師傅。」

  大家對白螞蟻比較滿意。但我一次偷看白螞蟻做飯,發現他一邊揉面甩面,一邊拔自己的鬍子,把鬍子都插到面裡了。另一個伙夫曹小娥,青春年華,長得如花似玉。她那鵝黃般嫩的臉,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至今深深留在我的記憶裡。一九九二年這年,我利用公出私自拐到家鄉一趟,在臭水坑邊,又見到了曹小娥。我以為她已變得徐娘半老,皮肉鬆弛,口中有臭味,嗓子吵啞,誰知她仍是那樣鵝黃般的白嫩,讓我吃了一驚。這青春不老的阿物。對白螞蟻去食堂,大家沒有議論。因為白螞蟻說,他家祖上,曾有做飯的,手藝是祖傳,看這疙瘩湯做的。就像小蛤蟆說他家祖上煉過鐵一樣,一說祖傳,大家立即信服;但對曹小娥去食堂,大家議論比較大。有人說是曹小娥父親曹成上次雙井大蛋糕獻計的結果,有人說是曹小娥本人偷偷給孬舅摸皰的結果,議論不一。當然,計也獻了,皰也摸了。不知從哪天起,我再去孬舅家給他摸皰,發現曹小娥已羞羞答答在門板上倚著,孬舅母在一旁紅著桃樣的眼睛垂淚。孬舅倒栽蔥在炕沿躺著,見我去了,說:

  「你回去歇歇吧。「

  又對曹小娥說:

  「不要羞答,不要怕她,上來摸吧。現在不比往常,她再搗亂,我也頭栽蔥把她吊起來。要求一個掛滿胸章的領導人,能跟要求一個普通群眾一樣嗎?只要他能把事情辦好,管誰給他摸皰哩!」

  於是,曹小娥就上去捏,我就尷尬地回去歇著。說來也怪,過去曹小娥倒是一個憔悴少女,自給孬舅捏皰,才開始變得如花似玉。後來曹小娥便當了炊事員,我便成了偷看炊事員做飯的一個黑孩。對於曹小娥當炊事員,大家有議論,孬舅說:

  「議論就讓他議論。議論有兩種,一種是善意,一種是惡意;前一種可以接受,從善如流;後一種就要堅決打回去,當它在搖籃裡往外爬時,就上去掐死它!」

  於是在一次村裡放電影之前,公開講話:

  「媽拉個×,又想犯轟我時候的毛病嗎?頭上長個大皰,找人摸一摸,又成問題了。大皰問題,不是已經澄清了嗎?沒有問題。沒有問題怎麼現在又出問題了?是誰在煽陰風點鬼火?大皰是正確的,找人摸摸就犯了法嗎?你有本事,我犯法你給我銬起來,我跟著你走;你把我銬不起來,我就要繼續讓人摸。還想轟我嗎?還想讓我再造幾個五斗櫥嗎?」

  又說:

  「再說炊事員問題,讓誰去當炊事員,是個工作安排問題,人家當炊事員不合適,你當就合適了?指責別人不合適的人,本身就是拈輕怕重。這事允許議論,但再議論也是白議論;我當支書做不了這個主,我還當它幹個雞巴啥?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就是這樣!」

  大家見孬舅發了火,都發了慌,風向又倒過來,包括一些議論過此事的人,也紛紛上去勸孬舅:

  「算了老孬,沒人議論!」

  「議論也是瞎議論!」

  「頂多也就是開玩笑!」

  「不能再做五斗櫥!」

  孬舅這才消了點氣,說:

  「一口鐵鍋一千多人吃,一千多人的嘴巴三裡地長,老子一人為你們張羅,現在摸個皰安排個炊事員成事了!再鬧,我把食堂解散了,不替你們操這份心了!」

  大家說:

  「有什麼大家檢討,食堂不能解散。」

  孬舅為曹小娥平議論,曹小娥並沒有喜形於色。只是在那裡站著,倒是他父親曹成,這時有些洋洋得意。自從上次放衛星獻計,女兒摸皰,他已好長時間沒隨袁哨、六指等人鑽五斗櫥了。別人鑽,他可以不鑽。他覺得自己可以長出一口氣了。現在見孬舅為他女兒平議論,即使有些得意忘形,也可以理解。這時另一個右派分子六指受曹成啟發,也站起獻計。但他一到說話,就像吞了一個熱薯的狗,越著急,越說不清楚,半天才說:

  「我贊成老孬與曹小娥好,乾脆,把事情公開,納她個小算了!我不贊成大夥,我贊成老孬!」

  六指一片好心,孬舅勃然大怒:

  「什麼,贊成我不贊成大夥,這不是把我和大夥對立了嗎?我就是大夥,大夥就是我!什麼公開,什麼跟曹小娥好,跟她好你看見了?你這不是誣衊、陷害、捉弄我嗎?當初打右派,有的可能打錯了,但總有一個是打對的,那就是你!真是六個指頭搔癢,哪裡多你這一道!」

  接著,不顧可憐的六指苦苦哀求,解釋(越解釋越說不清楚,越描越黑),當即把他關進了五斗櫥。

  曹小娥穩穩當當做了炊事員。每天五更雞叫,起來洗臉,抹香脂,梳辮子,然後翻牆頭跑到伙房與白螞蟻做飯。後來又傳出曹小娥與白螞蟻有沾連的說法,但都不足為憑,大家沒有在意,孬舅也沒有在意。曹、白做飯,曹管紅案,白管白案。另有幾個小猴子負責從雙井往大食堂搬運東西,將那五顏六色的十萬斤的圖案,一刀子一刀子切割下來,搬運回來,供曹、白在百米大鍋裡把它們變成吃食,然後由一千多張口將吃食「稀溜稀溜」吸進肚,在肚子裡舒暢、消化、加工、排泄,直至變成各家各戶茅戶中的糞便。至於每天吃什麼,拉什麼,全看白螞蟻和曹小娥的安排。他們讓吃什麼,大家就吃什麼,拉什麼。白螞蟻做飯手藝高超,疙瘩湯做得不錯,得到大家的共同稱讚,曹小娥一開始不行,管紅案就會做個蘿蔔燉肉。一次蘿蔔燉肉可以,兩次可以,三次四次就不行了,大家就有意見了。只能蘿蔔燉肉?燉肉只能蘿蔔?白菜、芹菜、菠菜、裙帶菜、豆腐、粉條、冬瓜、絲瓜、番瓜、北瓜、西瓜、黃瓜、茄子、辣椒、豆角、元白菜,就不能燉了嗎?可燉的名堂多得很,為什麼非揪住蘿蔔不放?對曹的不受歡迎,正受歡迎的白螞蟻有些幸災樂禍。曹小娥這時有些慚愧,一次燉完蘿蔔肉,吃完蘿蔔肉,涮完蘿蔔鍋,解下圍裙,又到孬舅家去給孬舅摸大皰。這時兩人自然不只摸大皰。孬舅說:你摸我一個大皰,我摸你兩個大皰。曹小娥一來,孬舅就把孬舅母攆走;孬舅母一包眼淚,躲在窗戶下偷聽。這天兩人摸過三個大皰,解衣寬懷,同枕共眠。被窩裡兩個赤身子擁著,曹小娥談起了工作的苦惱,說:

  「孬哥,看來我到食堂是真不合適,只會做個蘿蔔燉肉。」

  孬舅正在上邊得趣,邊動作邊說:

  「什麼蘿蔔燉肉,我就愛吃蘿蔔燉肉,這不也是蘿蔔燉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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